名畫總由少數專業者的認定開始
一九九六年初,台灣蘇富比公司自林復南手中取走一幅三十號抽象油畫,畫面上簽著Chun-Shan 1978,翻譯成中文叫「李仲生」這個名字的畫家,在九○年代台灣熱過頭的繪畫市場上,並沒有多少人認識。
從這一幅畫離開擁有十七年的林復南那一天開始,到四月十四日以四二三萬台幣被國巨電子陳泰銘拍走為止,原收藏者始終保持相當沈默的態度。以他過去是現代畫家,目前是南畫廊老闆身份的感受,顯然未在這幅畫的交易上獲得一般人想像中的喜悅。
市場的反應是,五萬元買入,四百多萬賣出,其間相差八十倍,怎麼這麼厲害,這幅畫好在哪裡?李仲生是否成為拍賣場上繼常玉的黑馬?
以金錢遊戲角度來看,這幅畫的內容與好在哪裡根本不重要,因為許多專家都無法解釋何以常玉那樣的畫可以賣到上千萬。更何況,李仲生根本沒有籌碼成為拍賣市場上的玩物。
已過世的台灣現代畫之父:李仲生(1911~1984)和台灣現代畫的關係,猶如陳澄波、廖繼春之於台灣本土畫那般具有開拓者的重要性。如果台灣現代畫在往後世代搞出一番局面,任何人提到它時都不能略去李仲生。
一輩子獨身的李仲生在生時,幾乎無人收藏他的作品,去世之後,數量不多的作品又為李仲生基金會決定不予出售,可說在台灣收藏家手中的李仲生作品是寥寥可數。難怪手握著大把鈔票等候買名畫的那些人,會為突然冒出這幅畫,並以那個價位拍出而跌破眼鏡。
林復南不滿意蘇富比讓這幅李仲生代表作輕意流過去。當然這是指一件重要藝術家畢生的代表作,而非李仲生的每一張畫都應該等同視之。以每號十四萬一千元做為李仲生這件前五名甚至前三名傑作的市價標竿,他認為有些委屈。
是現代畫在台灣遲遲不成熟的原因使然?很多人問,這張抽象畫畫著什麼?要如何欣賞它?一九九六年六月對原收藏者的專訪如下:
擁有十七年以來,你怎樣看這幅畫?
林復南(以下簡稱南):我在六○年代就開始畫抽象,李仲生這張畫一看就讓我有觸電的感覺,我自己畫,無法畫得這麼好,它超過我的能力,也是我學習的對象。簡單說,它像一首有三、四個樂章的交響樂,主旋律在中間,四周圍繞著幾個章節,再貫穿起來。我只能畫出一個章節,也就是一重,而不是像這幅畫那麼變化多端。我知道一般人看不懂它在表現什麼,但在我心裡郤十分清楚這張畫,它不是兩句話可以說明。它的結構很結實,趙無極好的抽象畫也會有這種結實的結構,但不是張張如此,抽象畫要大尺寸才好發揮,但是李仲生最大的作品只有三十號,也就是這張的尺寸,他並未有太多幸運像趙無極那樣盡情揮灑。他的機遇沒有趙無極好,想想看,他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個展,就是我買畫那一次。印象中,那次個展另外有幾張紙上壓克力賣出去,一張五千元,大都是他的學生捧場;我為他感到悲涼,這樣一位令我欽佩的藝術家的寂寞。
當時什麼動機決定要買下它?
南:一九七九年的五萬元約等於大學剛畢業學生半年薪水,對我也是一筆預算,我看了兩小時決定要這一幅,另有一幅藍色調也很好,但這幅更好一些,可說是全展品中最好的,我還發現會場上三十號的布上油畫都沒賣出,很可惜,這麼好的畫,如果我有更多錢,至少會買二張。
於是我叫另一個畫畫的朋友買,兩張隨他挑,以後大家可以交換著看,他看了以後也認為畫很好,但就是買不下手,今天我最大的樂趣是想聽聽他現在的感想,是不是後悔當初和它失之交臂,還有畫廊,自己一張也未曾留下,有點可惜。
其實未去看畫展前我就認為應該買他一張,因為這樣一位藝術家我肯定他好,在七十歲前夕的首次個展,一定是傾囊而出,從中挑出代表作並不困難,我的原則是收藏代表作,當然是不是代表作在我是主觀的判斷,我認為這張畫是他一生創作的前五名、甚至前三名。
你如何解釋畫家買畫的心態?
南:買了李仲生作品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年,南畫廊才成立,嚴格說當時我算是抽象畫家,是畫現代畫的,畫家買畫大都是基於朋友間的捧場鼓勵,你稱讚他一萬句,或找詩人寫了一百首詩,都不如親自掏腰包買一張的行動來得具體,有實質意義。對我來說,面對李仲生的畫,光是口頭讚美和肯定,無法滿足我對他的尊敬。可是一般畫家都是苦哈哈,隨時欠人救濟,有點閒錢,也是喝掉最痛快,我不是李仲生學生,和他也不相識,買他的畫不是捧場,純粹是感動、想向他學習,人家的優點,畫家一生的好作品,足夠我好好珍惜。
既然珍惜,為何要賣掉?
南:套一句流行話,階段性助益已經完成,可以讓另一位有眼光的人去獲益,這張畫在十七年中每天給我的研究和啟示,已經完美存在心中,是不是擁有這張畫,都不會影響我追求新目標的方向。
怎樣才算是一流收藏家?
南:收藏家應該努力爭取買到畫家前五名或前十名作品才包贏,絕對不要以量取勝。例如目前廖德政作品的前十名是哪些,我心裡一清二楚,因為我花很多時間去研究,那麼李石樵前十名的畫是哪幾張?市場上兜來兜去的又是排名第幾?在第二市場上來來去去的前輩畫家的畫多的是。
那麼怎樣才算是名畫?
南:少數專業者認為好的作品遲早都將成為名畫。我認為專業就是當沒有人認為他是對的時候,他仍然堅持,並在長時間之後成為「先知」。許多大嘴巴專家說了一大堆,換成是毛巾卻捏不出一滴水來。令我不舒服的是這張畫在一九九二年出版的第二期台灣畫,以及那一年南畫廊最後一次參加的畫廊博覽會上曝光過,它掛在人來人往的會場上,大家都爭相在廖德政的「大地」前照相留念,卻好像看都沒看到這張畫一般。台灣蘇富比是少數我認為專業的,為了這幅畫,做了許多努力,我們是知音,她說畫將放封面,我說考慮看看,其實,在那一刻,我就知道它在市場上成為名畫的時候到了。奇怪,台灣人一直寧可相信外國人的。
1996春拍封面(南畫廊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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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台灣畫第23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