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畫廊不開門

告別世間那一天，沒有畫、也沒有畫家的談笑聲相陪，我確定他是在寂寞、不捨中離去。

曾問他，是否拿一幅畫來醫院掛掛？他用手指著頭說：「免，全在這裡。」

病房窗外，觀音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他望著說：「風景不錯！」

看遍、且擁有台灣本土各大畫家風景畫的呂雲麟，生前最後一眼，停留在淡水觀音山大自然的 真實風景之中。對於他四十五年來收藏的幾百幅台灣畫，沒有遺言。

死神在今年農曆七月十三日凌晨五時將他接走，那麼他是在睡夢中離世？妻子在佛號聲裡替他 穿上鞋子；正要遠行的他，碰上弗雷特颱風將襲。第一次看他不是彎駝著身軀，平直的身影， 已無聲息。

二、三年來最擔憂的事情終究發生。這一天，畫廊不開門；除了哀悼，往後再也尋不到第二個 呂雲麟共遊台灣畫的悲喜世界，我感到孤苦無依。

他用「生命」買畫

不論稱呂雲麟是「台灣畫的守護神」、「紀元畫會的靈魂人物」、或是「戰後台灣美術收藏第 一人」，他真正令人懷念的是對待畫作赤誠的精神、以及其間充滿性格的愛情與智慧。

1988年因為畫廊的本土畫經營，與呂雲麟由主顧間的相識，進而成為具有藝術共識的知己。他 對台灣畫不平凡的情操，逐漸成了我工作上的大補丸；也因目睹他癡狂行徑中所夾帶的偉大胸 襟，而數度感動落淚。

癡而不傻，狂而不亂的呂雲麟，用最土直的「人腦」來管理他的數百幅畫作，比起我兩台電腦 全天運作，更加精確－也更加辛苦；何況七十三歲的他已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今年二二八畫展時，他獨自踩著東倒西歪的步伐來到畫廊，又被人架著上樓看另一層畫作；他 站在一幅畫前很久，然後決定買下，畫價是二十八萬元。我無法理解的是，一個自知生命將盡 的人，到底懷抱什麼心情買畫？在八百幅中又多一幅嗎？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回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與每一次看畫時的眼神，內心彷彿明白，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在買畫。 當他在畫面上感受到生命力的存在時，則同樣回報以本身性命的全部熱忱，簡直比創作者還要 純粹、還要赤誠－－如畫家所說：「在畫布前斷氣，也無憾。」

許多買畫的人最愛問他：「怎麼樣看畫？」他總是大手一揮說：「一言難盡。」兩年前腹脹就 醫，榮總針對肝病宣布：「無藥醫。」他默默回家；探訪時，只見他坐在畫堆裡沉思，不久又 顫抖著雙腿上樓去開除濕機與電燈，對於層層疊疊每一幅畫的位置，仍舊瞭若指掌。問他累不 累，他說：「無法度，得了畫癌不得回頭。」他希望最好的畫不要分散，有朝一日要台灣人肯 定、台灣人欣賞！

這個情操，在他過世後被淹沒在幾個問題的巨大聲浪之中。人人問呂雲麟到底有多少張畫？它 們何時會被傾倒出來？畫市會不會因而受到影響？大家都忘了，他照顧這些畫到死。進醫院 前，他自家裡打來電話說，台中有人出一號三十五萬向他買洪瑞麟『後巷』等四幅油畫共120 號，「瘋到無尾巴，我怎麼會賣？」

呂雲麟有些畫不能賣的意義，輕如羽毛；重則如生命般相互交換的信守。他與他的畫之間夾雜 著友情、愛情與後來他意識到的社會意義。終究，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也為台灣畫的 尊嚴寫下了可敬的一頁；這是台灣人呂雲麟的格調。

呂雲麟的第一幅畫

1949年呂雲麟在開南商工擔任建築科主任時，認識影響他一生的畫家同事廖德政。他常邊抽著 煙看他畫畫。廖德政將兩人相處時畫的一幅畫送他，並告訴他畫裡的生命力所在，呂雲麟將這 幅『有花的靜物』接過手，在家一掛將近半世紀，他所收藏的這第一幅畫，包藏著餽贈的友 情，被他列為永不得出售的作品之一。

二、三年後他離開教職，到宜蘭蓋房子，賺了一些錢，重回台北，也開始了收藏畫作瘋狂的一 生。

在那賺五塊錢都很困難的年代，民國11年11月11日出生，身為台北布商的兒子，呂雲麟並非家 有恆產。在他的哥哥於日本長崎遭原子彈炸死，以及自己的兩個兒子遭水溺斃之後，他一腳走 入台灣畫的世界，生命對他的意義，不但未曾灰澀，反而更加亙久與光采。被委屈的妻子說： 「他是一位不平凡的人。」

1960年廖德政四十歲生日時，唯一請到家裡的客人是呂雲麟。席間他提到一套義大利畫冊，可 能是面有難色，臨走時，呂伯仔掏出一張六千元支票要他去買，並指著牆上三幅畫說：「這幾 張畫就讓我保管好了。」它們分別是10F『菜果』、8F『蕃石榴』、25F『夏日珍果』，總共四 十三號油畫，今天價值難以估計。三十五年前沒有人買畫，這幾幅畫的來去，若是時代退步也 就罷了，偏偏在九○年這物慾橫流的社會，諸如由六千元膨脹一兩千倍的畫事，就引起第三者 不平衡的嫉妒了。反倒是畫家當事人洪瑞麟、廖德政處處替呂雲麟辯解。

「紀元」的靈魂人物

在台灣美術界，凡是廖德政的朋友就是呂雲麟的朋友。1954年紀元畫會成立，呂伯仔透過這個 關係，認識其他五名創始會員：洪瑞麟、張萬傳、張義雄、陳德旺、與金潤作。紀元這個在野 美術團体中的每一會員，各個充滿個性，大家吵來吵去，畫展斷斷續續的舉行，每一次都在精 神與經濟支持者呂雲麟聲聲催喚下始得復展，他甚至還騰出士林自宅作為紀元1973年的展覽場 所。

呂雲麟手上紀元四位畫家的作品，就是一頁台灣畫的近代史；藏品中另兩位紀元畫友張義雄、 金潤作則各只有兩張。今年二月，呂雲麟與張義雄在畫廊不期而遇，呂不滿張早年看不起畫家 呂璞石，而吵起來。張忿忿的說：「既然不高興，就不要買我的作品！」那時呂剛剛訂了他的 『斑鳩出頭天』很強的個性誰也不讓誰，最後呂說：「人歸人、畫歸畫。」說完，張滿臉通 紅，向他深深一鞠躬。這幅代表台灣人出頭天的作品，是呂雲麟畢生向紀元畫友收藏的最後一 幅畫，也為他一生希望台灣人台灣畫見到光明的心願，畫下完美的句點。

衣袖漸寬終不悔

我記憶中的呂雲麟，無所懼、無所惑；堅持到生命最後一刻的信念，未曾因為病痛而稍減。最 後問他畫的處理方式，是捐贈？是成立呂雲麟紀念館？都沒有結論，這真是一件傷神的事，他 說：「時間不夠了。」

今天才洗出的遺照，看了有人說他很硬。相反的，我卻看見他一如觀世音菩薩一般慈祥的笑 容；彷彿他從未懊悔生命中所經歷的每一事件。他不喜歡我稱他「守護神」，至交廖德政也說 他是一個喜怒哀樂分明，重視生命尊嚴，熱愛出身土地的「人」。

那天奔至醫院見到的最後一面，他雙眼未闔。令人心如刀割。又想起他提起關渡那塊地的事， 呂雲麟的精神是什麼？他最後的心願又是什麼？我想，台灣畫繼起偉大的生命，應該由「呂雲 麟紀念館」開始。

黃于玲 1994.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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