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于玲

你了解風景畫嗎？

有一天，大田爸爸請假回農村裡的老家，那一座四合院就要拆除，他匆匆回去看最後一眼。

荒草中的老家有許多美麗的往事，不論走到哪裡都忘不了，這下眼看古厝就要不見了。

大田爸爸小時候住在農村裡，每一天玩泥土，他把田邊挖來的軟土捏成豬、狗、或人，直到天黑了還不想回家。他身上、頭髮上總是不小心沾滿了土，像是一個泥人，所以綽號叫「玩土仔」。

看更多許武勇的畫和文章… 玩土仔長大結婚後生了一個胖小子，這時他已經離開故鄉，可是半夜時常想起一望無際的田地，他在那裡玩泥土，就把自己的小孩取名：大田。

大田從未看過田，小時候跟著爸爸的電腦工作住到法國、英國，如今又回來台灣。一回到故鄉台灣，他就覺得這裡和歐洲那裡不一樣，例如人們說的話、看的書、吃的食物、還有一些生活習慣，連黃昏的天空看起來也都不相同。

那一天大田爸爸從老家回來時，帶回一本在豬舍裡找到的族譜，它已經遺失很久了，他小時候玩過的小泥人，就躺在有蜘蛛網的牆角。

大田沒看過小泥人，要求爸爸帶他回鄉下去看看還有什麼好玩的。

爸爸說，那老家已經失蹤了，剩下的東西都放在他的心裡面。

「才不呢，」大田看看爸爸手裡暗褐色的小泥人，它的腳有些裂痕，恐怕就要斷了，不過「失蹤的老家一定還有一些東西，」他想：雖然它已經拆了，搞不好還有泥人沒被發現。大田一邊翻著破舊的族譜，一邊想起一些事情。

很奇怪，有些東西在消失後才發揮它的魔力。

一個週末，表弟ㄚ不急到大田哥哥家打球，順便將他逛畫廊的「風景畫」畫冊送給表哥，因為表哥的大書房裡有一個書架，是專門陳列美術書籍的，它位於放置琴譜等音樂書的旁邊。

從小就喜歡看書的大田，阿公說他是書呆子，以後最好去當歷史學家。他到書房裡翻出幾本有關歷史的書，它們都有一些爸爸老家的訊息，像是：台灣的古蹟、媽祖的故事、台灣風景畫集犰n幾本書嘩啦啦一口氣散落在書桌上。

爸爸小時候生長的地方，隨時間改變他的臉，也突然成為大田研究的主題。他把真實的以及書上的、畫冊上的拿來比一比，覺得很有意思，他一直對文史有興趣，何況上了國中以後，老師總是提醒他們：「你是從哪裡來的呀？」

台灣農村，養出一群像大田爸爸那樣的人們，他們有牛那種努力打拼的精力，誠懇熱情，對未來充滿夢想，跌倒了總是很快爬起來，大田覺得他和爸爸有些不一樣，他一天也未曾在爸爸老家住過，更沒有玩過泥巴、看過水牛、或像蛋黃一般的夕陽在竹林間滑下。

記得住在法國的時候，大田剛剛上幼稚園。有一天，老師帶他們乘坐地鐵去奧塞美術館參觀印象派的畫作，那是一座由舊火車站改裝的美術館。

其實大田比較想看的是大恐龍，他對畫一點興趣也沒有。

「小朋友坐下來，」老師在一樓一幅描寫田野風景的畫作前面停下，並且開始說起畫裡的故事。

「住在巴比松的米勒喜歡描寫農夫的生活，」大田看著畫裡工作的人們低頭禱告，他們站在一望無際的田裡，好像已經黃昏了，天色很暗。

翻開ㄚ不急帶來的台灣風景畫冊，大田想起米勒《晚禱》那幅畫，也想起爸爸口中的老家，有一片寬闊的田野。 為什麼畫家喜歡畫田園？老家為何總是讓人印象深刻？人和土地之間真的存有肚臍情感？想到這裡，大田決定去ㄚ不急家附近的畫廊參觀那個「風景畫展」，看看台灣畫家筆下的家園有什麼秘密？

大頭勇仔--許武勇

大田一眼就看見〈童年自畫像〉，那是許武勇畫自己的一幅畫。

看更多許武勇的畫和文章… 許武勇小時候的綽號叫做「大頭勇仔」，因為他的頭和眼睛長得特別大，姊姊又叫他「龍眼目」。

沒想到他的頭大到上小學時買不到帽子，他的媽媽只好去買一頂中學生戴的來給他。

大頭勇仔1920年生於台南，從小就是一名數學天才。他後來考入台北高校，再考入東京帝大醫科，是資優生中的資優，眼看著將是人人尊敬的社會菁英。

沒錯，許武勇原是可以專心當一名醫生，名利雙收，可是他卻一心想當畫家。他覺得：「醫生用藥醫治人的身體，藝術家用作品醫治人的心靈。」心靈比身體還要重要。

所以早在台北高校時，他就跟隨學校裡的日籍美術老師鹽月桃甫先生學習畫畫。他一直參加學校的美術社，而且越畫越有興趣，才二十四歲就獲得日本獨立美展入選，在上野東京美術館展出，展現他獨特創新的繪畫天賦。老師對他說：「你當畫家，將比當醫生更出色！」直到今天人們終於發現，他的前衛畫風，在台灣前輩畫家中，是沒有人比得上的。

古時候的台灣沒有所謂的專業畫家，因為靠賣畫生活是吃不飽的，每一名學院派畫家都有一份主業，例如當老師；而許武勇很幸運可以當醫生。

聰明的大頭勇仔，將住家的一樓當診所、二樓變成畫室。醫生的手都是乾乾淨淨的，為了避免油畫顏料弄髒手，大頭勇仔於是戴上手套畫畫，脫下手套，馬上變成一名潔白的醫生。

戴手套是畫家、不戴手套是醫生，這樣的雙面人就是許武勇。他一輩子都努力在醫治人們的身體以及心靈，唯一的娛樂就是旅行。他另外有許多作品是描寫旅行中的所見所聞，而且畫布固定都是30號大小（91×72公分），有人說他是一個固執的怪物。

怪物許武勇以立體派聞名於台灣畫壇，被譽為「台灣立體派先驅」他的繪畫，早期受到畢卡索、勃拉克影響，沉迷在幾何圖形的分割與重組裡面，連色彩也偏向理性優美的褐色調。後來又受夏戈爾、魯東的影響，走向浪漫唯美，這種畫風他自稱為「羅曼主義」，也是他一輩子在創作上所追求的理想悇?R、和諧。

許多畫家都會為自己留下〈自畫像〉，例如西洋畫家林布蘭特的自畫像就聞名於世。大頭勇仔也畫了他人生各階段的自畫像：從童年、少年、中年到老年都有。

其中有一幅少年自畫像，使用立體派分割畫法，回想當時1937年在教育會館挐{在的台北美新處展出時，看見的人都對著自畫像的臉說：「哎呀，這個人像是一隻野獸！」

〈童年自畫像〉描寫許武勇剛入小學的情景：

每一天上學時，校門口都有一隻兇猛的狗對他吠著，大頭勇仔很害怕，有一天不小心就滑了一交。

他坐在地上哭起來，因為弄濕了衣服，如果回去換，遲到了，會被老師打手心。

在旁邊洗衣服的婦人看見了問他：「小朋友，你為什麼在哭？」

大頭勇仔說出心裡害怕的事，那個婦人牽著他的手，進屋裡拿一件乾淨的衣服借他穿。第二天，大頭勇仔拿著衣服去還時，發現婦人已經將他的髒衣服洗乾淨又曬乾了。

他一直記得那位好心媽媽，就把她畫在畫裡面。這幅畫描寫許武勇穿著台灣囝衫：淺青色、小領子、小鈕扣，他斜背著書包上學，額頭大而突出。他的背後有：替他解圍的婦人悒縝b古井旁邊洗衣服、還有美麗的雞、吠叫的狗、民房、赤崁樓圍牆，牆裡面就是他就讀的「台南市立第四公學校」。

這一張畫，從天空的雲朵，到他身上的衣服，都分割成許多他喜歡的幾何圖形，這到底是在畫畫、還是在做幾何數學？

很奇怪，第四公學校旁的運河，陸續發生一些不幸的意外，後來人們只好將河填平，改名為「港」公學校，成為現在的台南協進國小。

公學校，是日據時代台灣小朋友唸的學校，大頭勇仔1927年入學時，學校還沒有蓋好，同學們都在赤崁樓下面上課，赤崁樓的大埕成為他們的運動場，每天在那裡跑來跑去。

當時的赤崁樓圍牆，是鄭成功攻來時荷蘭人築起的，大而且堅固，牆外有一排民房，門上都貼著春聯。在這美麗的建築物裡面上課，一磚一瓦都印象深刻，難怪後來許武勇畫作裡面，充滿台灣本土的景象。

大田在畫前面嘆一口氣，他發現那座圍牆後來被空襲炸燬了，他看到的又是已經消失的東西，就像爸爸失蹤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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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自南畫廊出版《爸爸的老家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