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起的九年間，金潤作應邀在中興大學法商學院「駝鈴美 術社」任教美術。他捨師大美術系教職（註一）而就非科班的法商學 院學生，是否因他有「外行人的社會」觀念與「畫圖家要有一流的頭 腦」（註二）之故，我們不得而知。

　　不過高大、英俊，具有現代感的金潤作與其作品，在三十年前的 年輕人心目中，確實是深具魅力；尤其作品裡的前衛思想，在保守的 年代中，宛若一條會飛的彩虹，突破當時樣板式的學院派畫風，使年 輕人眼睛為之一亮。

　　駝鈴美術社的名稱來源是任重道遠的意思，在這裡，接受過金潤 作指導的學生有：陳正雄、曾俊雄、陳蒼嶺……等人。就像李仲生的咖啡廳教學一般，金潤作上課也是幾乎不動筆，他很健談，在美術方面，金潤作有自我一套理論來堅持他「思想重於技巧」的原則。

　　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畢業的畫家曾俊雄，於1961至62年間在駝鈴美術社接受 金潤作指導，1994年六月底，我們一起談論著金潤作這位在旺盛 創作期中去世的天才畫家──

黃于玲（黃）：金潤作1987年在歷史博物館的遺作展，以及1994年 在北美館的回顧展我都仔細去看過，就是未來得及與他本人談上一句 ，以你受教於他的記憶，對金潤作老師的印象如何？

曾俊雄（曾）：他很健壯，不像早逝的人。民國五十年我大一，參加學校駝 鈴美術社，金潤作一星期來一次，聊天上課，談藝術，也對省展審查 制度做一些批評。我在省展中見過他的作品，覺得很「新」的造形與 其他作品比較，十分突出。上課時，他很少拿筆，也許因為我們法商 學院的學生不是專業的，他不教我們技巧，但在藝術方面各種問題的 解說，則十分深入。

黃：我們都知道金潤作是屬於思考型的畫家，在美術方面他有什 麼見解？

曾：我覺得他在早期省展中，是一位比較前衛的畫家，所謂前衛 是指他的思想超越時代，而不是作品亂作怪。記得他曾告訴我們：具 象演變過後是抽象，抽象之後又將會還原到具象，但與抽象前期的具 象不會完全相同。當時巴黎的抽象畫正流行，東方、五月引進的抽象畫 在台灣與具象畫大戰，他的見解後來證明是對的，因為紐約的新寫實在 幾年後起來了，那是新時代的產物。

黃：對於自己的創作，他表現出什麼態度嗎？

曾：金潤作說，一幅好畫不一定要畫得很複雜；用很多功夫來表現 技巧的，也不一定是好畫。我看他的靜物作品，往往只有兩朵花與幾 片葉子，但是任何一條線都無法去掉，因為他經過長時間反覆思考的結 果，必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我佩服他簡要的畫面與取捨的智慧。在我 看來，畫兩朵花比畫幾十朵更難處理。金潤作畫畫不採用自然寫生 的方式，而是將物體轉化成自己思想的再現；他很重視造形，作品 都不是寫生完成，一個色面，很可能經過長時間思考與多次修改才完 成。他認為畫要重思想（思想重於外在形式的表現），技巧是次要的 ，多訓練就會了。

黃：他這個人很古板、冷漠或憂鬱嗎？

曾：完全相反，金潤作很健談、又開朗，沒有憂鬱的樣子。我覺 得他十分聰明，但不狡猾，在現實社會中，容易受騙。他的思想很新 ，各方面知識都具備，想想看，他可以與我們商學院的學生談經濟，新 型相機出來他也會趕著去買。他說畫圖家要有一流的頭腦才行。他最 愛看的書是日本推理小說。

黃：畫家的世界不就是畫布嗎？

曾：是啊，一般畫家全心投入技巧的訓練，畫布以外的就不懂， 金潤作想的多看的多，畫布上看來沒幾筆，但那幾筆郤都是要害， 色面只幾面，但那幾面是經由許多追求而來。（林復南加入談話）

林：時代讓金潤作沒得發揮。

曾：太早死了，真可惜。畫都不大。

林：他的色彩太美了，是台南人特有的善感氣質。可惜最後沒來得及整理。

曾：看他的畫像讀一首小詩。

黃：他的顏色很浪漫，浪漫中又帶一點憂鬱，尤其是藍色部分的 表現。

曾：克利與勃拉克主要影響他的人物與靜物作品。我在巴黎看到 勃拉克的原作，他的線條十分感人，在台灣，我個人覺得金潤作的畫 不錯，和他的人一樣有風格。

林：他健壯英俊郤只活六十二歲，張義雄其貌不揚，至今八十一 歲還是精力旺盛，人的一生，尤其是畫家，要怎麼樣才算是幸福呢？

黃：你說金潤作的畫像一首詩，我也有同感，你受他什麼影響嗎 ？

曾：我也喜歡克利與勃拉克，但是我有自己的思想，我喜歡繁複 與鮮艷的色彩，這一點與老師不同。相同的是我學他不以寫生方式畫 畫。

黃：回憶一下上課的情形吧。

曾：有一天我問他，我們唸商的將來如何當畫家。金潤作說「不 必緊張，今天是外行人的社會。」日本人對外行人社會的講法是，讀什麼與將來做什麼 不是必然相等的。上課時偶而他會用畫刀示範畫法，前幾年林勤霖拿 給傳家賣九十萬那幅30號「男與女」油畫，就是金潤作上課時的 示範作品，那甘蔗板上原先已有人打好底了，金老師隨手拿來示範人 物畫，這是一件受克利影響的作品，臉部用刮的，大約半小時就畫好 了，用畫刀完成。美術教室很亂，這幅畫後來被反面壓在電扇下 面，被林勤霖翻到，他覺得畫不錯就帶回家，後來是我替他作證，證 明確曾看見金潤作畫它。這幅畫若不是被撿走，有一天也會被當垃圾 丟掉。

黃：你為何己不撿回家？

曾：我只關心自己的畫布，很少亂動其他東西。

黃：最佩服金潤作哪一點？

曾：他的作品給人思想的感受，勝過浮面的表現，很耐看。我佩服他以人人求之不得的審查員身份退出省展，他做人與畫畫一樣有原則。

注釋一：1948年廖繼春邀請金潤作至師大任教，他將這個機會讓給張義雄，原因是張義雄比他更窮，還是不願擔任教職？第三者不得而知，不過為了此事，張義雄對他十分感激。

注釋二：金潤作博學多聞，尤其對各種新知識的吸收更有興趣，他認為 畫家要有好的頭腦才能畫出有思想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