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1993年3月首度發表於台灣畫第四輯:台灣畫守護神,作者黃于玲形容呂璞石的靜物畫像是「飄起的黃泡泡」、「一盆菊花在台灣29度C的室內」,1989年南畫廊率先展出呂璞石作品,展出時一名收藏家嫌畫布沒繃緊,其實是顏料太厚引起的凹凸不平。當年林復南整理委託在呂雲麟手上的呂璞石全作品時,發現只有29幅,三年後由黃于玲訪問廖德政與呂雲麟寫出本文,成為有關呂璞石生平第一篇完整報導,後來畫作於拍賣公司流通時的畫冊介紹,皆引用本文。
畫家傳記 /黃于玲 /日期: 2003/11/12
台灣畫家中的畫家
呂璞石 1911~1989
科學畫家。
他是研究鋼鐵熱處理的工學博士,花三十五年時間畫兩個主題:
一盆菊花在29℃的室內;
一幕風景在台灣潮濕蒼茫的海邊。
他用科學方法有系統的探求生活中令人感動的內容,
簡化雜念為力量,
是台灣畫中純度最高的畫家;
也是首位將空氣中的溫、溼度列為創作表現的人。
紀元畫會的畫友。
鋼鐵化作菊花
呂璞石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四日胰臟癌去世,享年七十九歲,距生平兩次作品發表中的第二次,僅隔四個月。
這位只畫菊花的鋼鐵博士,生前畫壇沒有人知道他以及他的作品,所有對呂璞石的藝術、人生與品格的追憶,都是經由摯友收藏家呂雲麟、畫家廖德政二人的口述慢慢編織出來。可惜的是,今天遲來的認識已無法期盼他對台灣畫家再說一句智慧的話語;如呂璞石這樣一位藝術家執著的創作精神,將是台灣繼起美術生命中最偉大的啟發者。
台大門前的萬壽菊,在亂草叢中飄動著黃色的臭青味,不美、不香、也不可愛,但在早晨時分,每一日每一季每一年,都展現一貫的姿態,歷經風雨千百回也不曾倒下,它曾經畏懼過什麼嗎?
呂璞石每早往台大上課途中,總要望一眼校園中的萬壽菊,吸引他注意的是:花的生命力如此感人。一九一一年生於台中縣神岡鄉的呂璞石是台北高校理科甲類畢業的高材生,更是當年台灣子弟很難考取的尋常科學生,收藏家呂雲麟說等於是秀才。
在一九三一年畢業前的六、七年間,呂璞石已從事繪畫,並在鹽月桃甫先生指導下以一九二九年的「板」、一九三○年的「製茶人家」入選第三、四回台展,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印象派作品。
三十年代初期,呂璞石前去日本留學,當時並未進入畫家嚮往的東京美術學校,而是到日本東北帝國大學工程部機械工學科去專攻機械工程,於一九三五年畢業;一九七三年繼獲該校工學博士。
呂璞石大學期間(一九三二~一九三五)常到該校文學部旁聽西洋美術史,當時的教授是西洋美術史權威兒島喜久雄先生,他主講「希臘雕刻史」與「達文西」,這是呂璞石對西洋美術史研究的開始。一位理工學者從事繪畫,他的思考方式與一般人有什麼不同嗎?
「照老師的古希臘方法來畫現代畫,不知會如何?」
「工業與美術的問題如何結合?」
戰後,呂璞石由台大聘請回國擔任工學教職,當時他對自己約定:從現在起,不只是興趣,而是全力投入畫的研究。他真切的想用科學方法來解決繪畫問題。於是他就近拿取生活中最親近的對象──一個白色的放在桌上插花用的陶瓶,作為第一幅靜物畫的主體,這幅作品是要探討物體間「互異」的質感。
在自然科學的世界裡,學者以系統化的方式進行真理的探求,在將獲取的真理開發成技術,以改善我們的生活;在藝術的世界裡,人的情感生活是最根本的對象,文學家、詩人藉由語文,音樂用耳朵、繪畫用眼睛來表現情感生活中的理想。用顏色和線條在平面上造形,這種繪畫行為本身就屬於自然科學的範疇。
根本的認識確立後,呂璞石以這個觀點從事繪畫,他說:「剩下的問題就是技術的探求了。」
地球上的溫度(科學家稱熱度)、溼度、各物體間互異的質感與內在生命的哲理性,在呂璞石的繪畫表現上,佔著極重要的份量,他用自然科學的想法和手法,來處理畫面上的顏色與線條,他常對自己的作品說:「若是它能表現出使人感動的內容,就是我無上的喜悅。」他用科學家理性的手法,表現情感生活中的「感覺」。
一九四六年呂璞石回國在台大工學院機械工程學系擔任教授,同時也繼續了學生時代即已深愛的繪畫生活。「鎖定目標,有系統的探求。」是呂璞石研究繪畫的科學家精神,他一生總共只完成廿九幅作品,其中十七幅是靜物畫,十二幅是風景,除了第一幅有煙盒的靜物外,其餘作品只有二個主題:菊花、和海。
台灣還沒有一位藝術家窮一生之力,以那麼單純的方式,探求那麼單一的主題。呂璞石比任何一位畫家更投入他在繪畫上的追求;每天下班就畫,有的畫已畫了十年,有的二十年,最久的一幅10F靜物畫更長達三十五年,這幅畫後來為呂雲麟收藏。
「好像是擦皮鞋,一點一點塗上去,數十年間一天也沒停。這摩清靜平和的世界,無貪無慾,畫家的心境修養到這款地步,真是不得了,性情如此、作品如此。」呂雲麟的大哥學醫,是呂璞石的同學,但是他們兩人的相識是由紀元畫會開始,相交十多年,雙呂談藝,甚至在午後的電話中一直聊到天黑而仍未盡興。
「伊表現心中未世的世界,將情感的理想表現在畫布上。」呂雲麟對呂璞石的畫有一番詮釋。
在這世界上,呂雲麟是呂璞石生前唯一的欣賞者,但是呂璞石並不對呂雲麟出售畫作,直至一九八九年畫家去世為止,他一生並未賣過任何一幅畫。一九八九年二月台中縣立文化中心舉辦「呂璞石廖德政雙人展」,四月呂璞石病重入院,六月去世,當時他參展的畢生二十九件作品遂成為絕響。
呂璞石不知道自己走的那麼快,也沒交代作品的處理方法,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四日畫展結束後,與廖德政作品一起被送至呂雲麟家的全部作品,經與家屬商量結果,決定部分作品可以出售。一九八九年七月南畫廊增闢收藏家交流中心,向呂雲麟商借幾位前輩畫家作品舉辦「畢生傑作六人展」其中包括呂璞石一幅10F的靜物,這是呂前輩生平二次發表性展出後,首次進入繪畫市場,畫價標示一號三萬元。
這幅畫在畫展期間被一位生意人以三十萬元買走,這是呂璞石第一幅售出的作品,距他去世是一個月。第三年,台北市立美術館接著收藏兩件作品,一件是菊花、一件是海。
呂璞石生平第一件作品在南畫廊售出不久,好朋友呂雲麟與廖德政不斷詢問:「收藏者了解呂璞石的藝術嗎?」 他們尚未得到答案,呂璞石其他作品,已經一件一件被人收藏,畫價也在第二市場中不斷成長。
飄起的黃泡泡
十四歲彈莫札特C大調奏鳴曲時,心理覺得很快樂,感覺好像是迎著風由滑梯上溜下來。我將這個感覺告訴鋼琴老師,她說:「音樂讓妳想到某個生活故事,也許是快樂或悲傷;但是體驗流動的高低音與強壯靜寂間的韻律感,將可以帶來更永久的感動。」
一九八九年夏天初次看到呂璞石的作品,尤其是側面望去已成凹凸不平的畫布,心裡震驚不已,但想不出感動的到底是什麼---很普通的一盆花在室內,淡淡的。
注視著他的畫,每一分鐘都有新的發現,室內一盆菊花,在瀰漫全畫面白色的「紗幕」背後,我想起了少女沉迷鋼琴時期的往事,便是老師教我藉著形式去欣賞藝術。
當一幅畫只讓人想到一段情景、或一份情感時,那樣的感動是短暫而又膚淺的;倘若能由色彩的變化、線條的組合去體會一件完美造型的作品,那樣的感動才是無限深刻。
我很慶幸自己在四年間,能以這樣的方式來欣賞呂璞石---一位不易被了解的藝術家與其作品。呂璞石是「鋼鐵熱處理」的工程學博士,當他面對畫布時,是以自然科學的想法或手法來做顏色和線條的造型。
「一盆菊花在台灣29度C的室內」,我們在這個情感世界中感覺到什麼?活著的花、枝葉、陶瓶、枯萎的花、桌面、桌布、茶杯、壁面、地面,時間的變動包含著溫度、濕度與光線的消長,世上萬物的消長即是生與死。當呂璞石畫了第一幅有香蕉牌香煙的靜物時問廖德政,作品如何。遇到美術上的技術問題,廖德政是最常被問到的畫家,他回答說:
「整體還好,可是陶瓶看來好像是頭重腳輕,一推就倒了。」
「對啊!技術弱一點。」呂璞石回去將瓶子倒過來,此後每一幅靜物中插著黃色萬壽菊的花瓶,一如端坐著的彌勒佛般穩重。
畫面中幾個輕快飄起的黃泡泡就是萬壽菊,青綠色泡泡是枝葉,桌面上的白泡泡(有些作品沒有)是枯死的菊花,已經退了顏色。畫面右方是一個杯子;茶杯下是一片下垂的桌巾。
「本來桌上空空的無圓點,後來水瓶中的花乾了掉下來,表示一段生命的逝去,花是圓形的,落在桌面上,一個圓,後來變成二個圓,他用圓形的增減表示榮枯之間的變化。」呂、廖作畫都採不調色方式,廖氏擅用互補色,呂氏則採用協調的白色系。
「他的白色中有黃、青、藍,起初一直覺得他的白色很跳,乾了以後就沉穩了。」廖德政說明呂璞石作畫的過程。
呂璞石用色料在畫布上做實驗,想找出一個可以讓人感動的真理。他用很薄的顏色表現花、葉、瓶,一層層不斷覆蓋上去,時間累積厚色料如浮雕一般,在畫布側面造成凹凸的曲線與陰影,畫家擔心陰影將破壞視覺,於是用畫刀將它刮掉一大半,然而堆砌數十年的顏料,仍舊如金字塔般堅決的鼓起。
「他因為不調色,所以色彩很純淨、透明、美麗,最主要是五十年了,也沒有龜裂的現象。」呂璞石用科學精神證明藝術的永恆,「用色補助物體的情感」是他另一個觀念性的做法。
呂璞石的十六幅靜物(第一幅構圖不同,靜物總數為十七幅)如果不同時擺在一起看,將會以為全是同一張。他用花朵的顏色、數量以及整幅畫的色溫來闡明生活中不同的體驗;一九六六年下筆的一幅菊花,特別有著粉紅色的身影,其他則以黃綠色為主。
呂璞石用眼睛以及理性頭腦再造的自然世界,完全表現在十二幅以海為主題的風景畫中。
自一九五二年起,畫了三十年靜物的呂璞石,有一天突然問廖德政:「畫風景時,樹和草如何表現……哇,太難啦!」廖德政畫的是有形的風景,非學院出身的呂氏抽掉形之後,只把握土、水、天風景畫中最原始的三要素。
為了簡化土地上樹木與草地的描繪,呂璞石在風景畫面中將陸地的存在減低到只剩右下方些微的比例,而偏向於台灣特有潮濕、溫暖的氣候去表現---這時自然科學中熱度的問題又回到他的畫面上,他決意要在空靈的空間裡表現出寒冷、涼快、暖和的感覺,而空氣中瀰漫的濕氣,是台灣風景的特色;也正是他要表現的主題。畫家用飛鳥撩起寧靜中的動感,牠的存在宛如他靜物畫中的茶杯,是一個自由、可移動的個體,位置的設定影響了全畫面的互動關係。
呂璞石最後一幅作品描寫海上的太陽。那萬物賴以生存的陽光自畫面左上角向下輻射,人由陸地往海平面望去,那滾動著陽光、空氣、水分的海景,不是野柳或墾丁,而是每人心中活生生、最真實永恆的世界。
一九六四年林復南在省立博物館舉行抽象畫展時,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學者仔細看了牆上的作品後問畫家說:「你在表現什麼?」畫家以不甚強的表達能力努力解釋自己的作品,隔了好一會,這位自稱台大教授的學者說:「哦,我怎麼沒有感覺到?」隨後步出會場。後來林復南想起來這個人就是「呂璞石」,一位二十九年前見面只說兩句話的人,那麼執著的表情,令他印象深刻。
站在呂璞石的作品前面,只覺得他的畫勝過午后一杯清茶,勝過深夜裡的巴哈;那黃色圓形的萬壽菊,宛若天上七彩的泡泡,引我漂浮在情感與想像的空間,四處遨遊。呂璞石說:
「這些作品,你們用眼睛心靈去看,若有使人感動的內容,如繪畫中表現的造形、顏色或線條,則是我無上的喜悅。」
一篇未公開的自序
一九八七年二月,呂璞石、廖德政舉行生平首次作品發表,在當時的藝術雜誌上,竟然找不到任何隻字片語,與今天兩位畫家一畫難求的情況比起來,簡直可笑;只認廣告不認畫的報導取向,在六年前平靜的畫室裡,已被商業刊物當作真理。
呂雲麟為這個台灣畫史上的重要展覽出了一本畫冊,顯然雙人展參展者之一---呂璞石曾想為這本畫冊寫一篇自序而未完成,當這篇自序草稿於一九九三年二月被發現時,原稿尚只在草擬階段,但已可看出他與幾位室友的交往情形。由於呂璞石在藝術成就未被肯定之前即已過世,如今,我們只有在他僅有的手稿中,努力尋覓台灣一位偉大藝術家生前的雪泥鴻爪---
一九三一年台北高校畢業後,我前往日本東北大學的工學部機械工學科就讀;由於喜歡繪畫,於是到文學部去聽西洋美術史權威兒島喜久雄教授主講的西洋美術一般講義、與特殊講義。這段時間,我對繪畫美術更加興趣,加上受老師的影響,我改變了以前對畫的看法---我想結合科學來從事美術。
戰後回台不久,結識日本東京美術學校出業的專門畫家廖德政,我們是同鄉,兩家在祖父時代就時常往來交際,感覺上彼此已經相識很久了。當時有一個每二星期聚會一次的繪畫欣賞會,參加者大都為台大教授及文學家、畫家(立石鐵臣),我和廖德政都是其中一員;我們將自己收藏的藝術品拿出來,定期舉辦欣賞會,就是這個聚會,使我與廖德政在繪畫上成為知己。
與廖君交往後,我才發現有一位呂雲麟先生收藏許多他的作品,我對呂先生的第一印象是,像他這麼愛畫的人實在很稀奇,再者是同姓的親密感,使我很快就與他成為好友。
我對呂先生好感的另一原因是呂太太的好料理。記得每次我們幾位畫家(陳、洪、張、廖)在呂家聊天,講到天黑,自然留下來吃晚飯,一邊談畫、一邊享受美味。
呂、廖、我三人的友情最初即由繪畫開始,本來廖德政常去我家,後來則是我常去呂雲麟家,因為他那裡有許多畫、許多畫家,想了解台灣畫壇的事情,去走動一下,可看又可了解,對我很有幫助。
如此這般我們的認識由圖開始,一日一日,愈是愛圖、愈是接近繪畫,我們的友情就同時愈加深厚而堅定,畫與友情在創作與欣賞中一起成長。
這次在普及的展覽會,是有專業西畫家廖德政專業西洋畫多年的成績,與工業本科技術家呂璞石用工業研究的素人之畫;由建築家呂雲麟先生好意計劃,向台灣畫壇公開。 --呂璞石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摘自台灣畫第四輯
呂璞石作品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