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小燕
李俊賢早年的作品充滿對於遠方的渴望,以學院派的技巧,風景繪畫構圖
多為大透視,一直都存在的地平面或海平面是對於遠方未知世界的想望。有一
種「我站在此處,卻看著遙遠的未知。」那樣的視野。作者蹲著、站著、眺望
著,年輕人的世界觀還是非常純淨與單一,等到有朝一日看過廣闊天地之後,
重新站在曾經駐足的土地,我們會發現藝術家對於曾經站著的土地,急切地想
要留住記號,非常用力且生猛地踩著、跳著,吶喊著,非得要留下深刻的痕跡
不可。因此每一次踩一步,就想要留下驚天動地的腳印,畫面表述不夠會加上
文字補強,那種急切與重力,看著畫面非常猖狂,卻又異常純真,兩者並不矛
盾的情況下,依賴的是嫻熟的技巧,與畫家胸中丘壑。
討海 , 李俊賢 , 2002 , 8F , 油畫 , 8183
然而,橫跨四十年的創作內容,我卻看到了「苦澀」的基調。少年的苦也
許來自個性的叛逆或經濟條件的限制;隨後的苦澀源自於創作「上窮碧落下黃
泉」式的追尋與失落;爾後,我們看到作品裡對於現實土地政治社會跡近於「
吶喊式」的創作。具象風格,受到了上個世紀八零年代的新表現手法影響,讓
繪畫的色彩、筆觸、敘事能力,達到最大的表現力。然而在這些粗礪的苦感之
下,卻又極其優雅地將畫面收住。在眾生喧嘩之處,忽然的定音一錘,或急煞
「鎖住」一切噪音。因為不是地誌繪圖員,因此多加了大量的情緒在地圖上;
因為不是新聞報導員,所以可以任性的放大縮小社會標籤。總覺得李俊賢的作
品有許多話要說,然而那些表面上的話術都被社會評論員說光了,我們以為他
的畫面話很多,但是冷靜下來仔細看卻其實無話可說,只有一聲喟嘆。
元氣木瓜 , 李俊賢 , 2014 , 8F , 油畫 , 8190
親近與疏離
若說李俊賢的作品都在借土地詠情與言志,乾涸或衰敗的土地人文,不甘
心的文字吶喊,心疼似的狂暴筆觸。這一切表現與其說是旁觀者的移情作用,
不如說其實看似主題是風景,想說的都是自己的人生旅程:剛成年的我,站在
荒野看著挖土機正在「瓦解鄉愁」;火車場的遠方煙囪、廢墟一般的磚窯,空
無一人的海景,如過往雲煙。走過路過的青春記憶,恍如荒蕪一片的心情,看
似淡漠的外表,實則澎湃異常。這些激情通常透過筆觸與主題結構去表現:既
遠又近,既飽滿又空虛,像是想要過度揮霍的肉體與生命,想要盡情燃燒的熱
情。然而燃燒需要距離與空間,否則容易自傷。因此畫面裡的疏離感是必需的
,藝術家必需夠冷靜給予適度的空間,才足以容納狂暴的視覺表現,有時候是
自覺的,有時候是不自覺的。李俊賢的實際繪畫狀態無人得知,但是畫面裡的
表達,在親近與疏離之間卻張弛有度。就我認識的李俊賢本人,的確在自己作
品的狂妄之於,現實裡的他卻是冷靜與疏離的。
向李石樵致敬之1977風景 , 李俊賢 , 1977 , 80P , 油畫 , 8171
帶我去遠方
雖然表現技巧不同,但是不知為何李俊賢的作品主題內容總是讓我想起日
本畫家石田徹也(Ishida Tetsuya)。石田的作品裡有一種看似冷靜下的不安感
,畫面裡時常出現的交通工具,似乎總是呼喊著「帶我去遠方」的意圖。火車
的車廂裝載著把自己包裝成包裹的「我」;航向未知遠方的戰鬥機是我的肉身
幻化而成。搭上任何運輸工具例如戰車、火車、腳踏車,甚至被運到輸送帶的
我,都是逃不出現實圈囿的肉身,除了貼近運輸工具之外,其餘的我都是既悲
傷又無助,被禁錮的靈魂與身體。
那麼,仔細觀看李俊賢展出橫跨三十年的作品,我看到的是不斷渴望「帶
我去遠方」的企圖。火車、貨車、輪船、舢舨,甚至是「風」。都是可以帶我
去到未知遠方的符號,而這些符號卻大量且頻繁地出現在畫面中。儘管許多人
看的是文字的台語口語化,例如:討海、奧賽、落山風、消高應、、、等等,
俗又有力,念起來鏗鏘有聲的台客口頭禪,就像拿起麥克風在大庭廣眾之下大
聲唱著海波浪的那種阿伯,又瀟灑又本土,可是一點都不親切。剝掉畫面表層
的那些颶風巨浪,底色卻是溫柔又憂傷的基調。這是畫家的單純與複雜,表面
的粗暴卻盡顯細膩溫情。他的畫面裡也沒有大紅大綠的直接色彩,都是溫柔與
苦澀的褐與藍,是上個世紀八零年代那些義大利國際超前衛,德國新表現畫家
們,藉著敘事畫面,其實都是純粹的讓繪畫只是繪畫而已的初心。繪畫裡的色
彩、筆觸、線條,或是結構,無論主題為何?最終留存下來的就只是繪畫語言
與畫面本身,一張畫就是一張畫,一張畫不需要承擔歷史任務或是成為紀錄檔
案,那些都是附加價值,一張畫只是一張畫。
落山風 , 李俊賢 , 1998 , 100F , 油畫 , 8181
與李俊賢真正有交集的時刻,是2018年我請他擔任臺藝大美術系研究生工
作室的共同指導教師。每一個月他會從高雄上來,與學生聊談一個下午,或是
偶爾我會帶學生到高雄糖廠工作室,現場上課。自然也會跟在地「魚刺客」藝
術團體吃喝交流。那是他的地盤,因此特別自在。一個學期過後,寒假結束,
第二個學期開始卻始終不見李俊賢消息,聽說病了,後來人就沒了。一切如雲
煙,如流星,一閃而過無蹤無跡。李俊賢對於推動南島藝術文化的努力,或是
對於原住民藝術文化的鼓舞,皆有跡可循。然而,一位藝術家最終留存下來的
,就是他的作品。無論畫面上的張狂與恣意,或是畫裡講述的現實與焦慮,還
是畫家始終冷靜大器的宣示土地的重量與時間長河下的悲情。最終,我只知能
留存於世的皆是藝術家此生的繪畫信念以及唯一,瀟灑的背影。
228三部曲之過橋 , 李俊賢 , 1998 , 50F , 油畫 , 8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