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自然現象之成為藝術題材,是很後來的事。「自然本位」的東方文化且遲遲不明自然之美,「人本位」的西方文化到文藝復興時期還只把自然景象作為人物的背襯。一直要等到「泛神論」普遍流行之後(東方,中國的「泛神論」叫做「天人合一」),以自然景象入藝術的風氣大開,這樣哲學上「泛神論」與藝術上的「風景畫」之並起並盛,看來誠非偶然的同步,那是「人」把「神」的知性擴大了,「自然」即「神」的日常顯現,人在自然中,便是人在神之愛中,藝術家「觸景生情」的「情」,是宗教情操,是靈界消息的感覺印證,歐美的風景畫如此,中國的山水畫亦復如此。
話說「泛神論」是客客氣氣的「無神論」,換言之,「泛神論」也仍是期期艾艾的「有神論」,所以必要到無神論不再客氣的時代,泛神論毋勞再期期艾艾了,印象派畫家就純然嘻狎於自然的色彩、形相、光作用,中國寫意山水畫家更早講究筆墨,各抒胸中逸氣,二者都把「自然」做了恣意的解體。「神」的觀念既已銷融,「自然即神,神即自然」的詮釋亦隨之落寞。
以自然景象為藝術題材的歷史時期,以泛神論起以無神論終,至本世紀初就告結束。這當然是指風景畫的全盛期、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而「攝影」之列為藝術,這位手執「開麥拉」的第卜繆斯一降臨人世,雖然循著繪畫走過的舊路而來,但她行蹤迅速,數十年後便另闢蹊徑,卓然獨立,甚而有餘力來反躬哺飼其他的藝術。
柯錫杰的攝影藝術,寬闊的向度大別之是二宗:
人物——肢體的‧人文的
風景——感應的‧知性的
二宗四類,各有其風格的精采處。「人物」中,我以為「人文的」那類更好,好在能控制「疏離」與「貼切」,才能刺及事物中的髓質;故我稱柯的這類作品為「人文的」,意謂其中隱約含有心的人文精神的因子。人文精神在商業社會中實在早已難以為繼,要繼,則還得借光傳統的人文精神的衍射、折射,而新的人文精神又必須是叛逆的、自證的、群體的,這就不是單個藝術家所能擔當。本文無意在此命題上費周章,只想為柯的「風景」的兩類,作一些發凡言例。
一九七九年柯在葡萄牙拍攝的一組「風景」,其中的「樹與牆」——整個牆面無窗無戶,煙跡水痕裂紋,卻是它繁縟的裝飾,而左側近邊處有一條直貫上下的大豁裂,在畫面的中心極富豪邁之氣。樹的體積與量感正好與牆匹配,它蓊鬱團圞生機勃勃,樹蔭下隱有小戶人家,起著「伴奏」的作用,連帶牆腳下的雜草枯枝,無不一一形成「和絃」效果—這幀作品昭示著作者「看」自然的心眼是詩趣和哲理上的更新,現代藝術家當然都在抖擻求更新,而可比較的是有人舉重是重,有人舉重若輕。「樹與牆」表現得又渾成又洗練,兩者協調得如此不費力氣,洵為佳作。那天空的紫意,紫得妙,紫得使這幀作品臻於完美,頗有獨到的境界,恬靜而悒鬱,執著中卻有其超脫的襟懷在。
「風景」的另一類,姑且以「葡萄牙的房子」為例,大橫線的構圖,紅門是各種不同的紅,灰牆是諸般色度的灰,呈現的寂靜是無意緒可指名的寂靜,這種無情之情,無景之景,是現代人才體識到的;柯的這類作品,如「藍與黃」「兩支」都很有代表性。
從前,處於宏觀世界慢速現象認知時期的藝術家,往往取景高山大海,驚歎自然的詭偉奇絕,到了探索宏觀世界快速現象的紀元開始後,藝術家已不再停滯在廣義的羅曼蒂克的夢境中,而且比「古典」的「知性」更注重自覺,更善於節制,藝術家的「眼」不復含淚含笑,而轉為智者的冷眼。攝影家不能直接用自身的肉眼,只能用機械的鏡眼,這本來是一個劣勢,但到了現代,先天的劣勢突然轉為後天的優勢,比畫家更迅速更精確地獵得「物」和「性」,濾掉了主觀因素的不良干擾,使外在世界的鑑賞價值無礙地顯示給人享受。繪畫的「形」與「色」的知性表現,最大的弊端是技術上的繁瑣、被動,累月經年羈囚於畫室進行畫面操作,實在是智者的愚行。
現在到了探索微觀世界快速現象的新階段,攝影家正好適應—在柯的攝影大系中,我珍視此類風景的好些作品,以為有不可更替的特異品質,雖然硬邊、割貼,冷抽象、冷具象,都是當代視覺藝術的共識,是一種現代人假裝出來的狷介,是對洛可可流毒的最終肅清,這樣用力的反諷無疑是很成功的,而柯走的是自己的路,他極注重細節,善於調理色彩,構圖大巧若拙,他不像某些藝術家那樣熱中的反諷,卻是隱藏了抒情性,亦可說將抒情性推到遠之又遠,然後遙控著「物」,使「物」透露「靈智」的韶美—所以,品賞柯的「風景」,是一番靈智的饗宴。
上文作於今年初,春季柯赴墨西哥、新墨西哥,我預測他必將有驚人的斬獲。昨天,終於看到了多幅剛竣工的大型傑作,不僅格局灰奇,應說是柯為自己的藝術進程開出新紀元。一個藝術家,年輕時被人讚曰:前途無量,那是幸樂的;一個藝術家到了漸入晚境,愈顯得前途無量,那是更幸樂的。柯在最近期的作品中,表現的老辣果斷,顧盼生輝——於此只能先表慶賀。
一九九O年八月十八日
(本文由柯錫杰工作室提供)
南畫廊新聞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