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妳當董事長。」

人生越是走到重要階段，越是迷迷糊湖的過。

1977年我們在台灣廣告公司認識，我考進去這一年，南擔任CAD，最高藝術指導。當時新進人員約二十人，都是大學應屆畢業生，其中一個人不是應屆的、很會蓋，被同學取綽號「鍋蓋」，就是後來的畫家郭振昌。

我們和歷年新人一樣第一個月需接受訓練，由每個部門主管上課，之後輪流到各部門實習，在業務部、媒體部、市場調查、文案部、設計部…之中，我最希望到文案部去，但是後來被分發到市場調查，主管是梁春光。 輪到上設計課程時，只見一個黑影子晃進來，這個人穿著黑長褲、深到近乎黑的緊身毛線衣、繫著手工編織的黑皮帶、一臉黑鬍子。他不說話，當時沒有酷這個形容詞，人們習慣使用騷包這個字眼以帶些輕蔑的涵義；這個人有些酷卻不算騷包，他看起來有些與眾不同。

第一句話他說：「你們有沒有問題？」奇怪，還沒上課怎麼有問題？顯然他不善言詞，原來他的外表只是在虛張聲勢；第二堂課，他就帶著我們去當時的永琦百貨喝咖啡，這時他才熱情的談起話來。這種上課方式很特別，更特別的是他的話題都圍繞著紐約，原來他1976年去住了半年，想當畫家。我第一次遇到畫家。

職前課程結束後，他約我吃飯。我嚇一跳，基本上我不認識他。

「媽媽準備的便當不可以不吃。」我說完他接著說：

「把它倒掉啊。」那還不簡單，他正是這個意思。

「那怎麼可能？回去會被罵。」

「你還真的告訴媽媽？」

之後幾天他都持續問一樣的問題，我也都一樣的回答，有一天他改問，妳家電話幾號？想到他可能又要連問幾天，我猶豫一下給了他電話，第二天他又找我：

「嘿，看妳很老實，怎麼可以騙人？」我心底湧起一陣快感，他真的撥了電話？哪有這麼笨的人一下就相信。不過幾個月後，我還是和他去吃了第一頓午餐，他說我的眼睛很迷人，之後我們匆匆回公司。這只是同事間的普通聚餐而已，不過他開始時常到市場調查部來，我叫他走開，他回答：

「妳別再兇了，我可是妳爸爸的女婿呢！」我氣得臉發熱，他緊接著說：

「就是嘛，會害羞的女生我最喜歡了。」

第二天我找主管說這件事，他擔心我會因而離職，問我想怎麼辦？我說：

「要不，讓我去文案部。」他面有難色，還是放了我。其實同一公司到哪裡都一樣，我們還同一組做VO5洗髮精，總是一起坐著計程車去客戶那裡開會。

一年多以後，我換到聯廣公司上班，陳世民和我談一下就錄用了，薪水多出將近一倍。那時南也離開台廣，不過我跟了他一個會，每個月固定給會錢，偶而他找我寫文案；有時候「剛好」有音樂會的票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聽？很糟的是在聽蕭邦的一號鋼琴曲時，他竟然睡著了，還發出聲音來，真想找個洞鑽進去。直到一次晚飯席間，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說：

「聽著，我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男人，我經過大風大浪，妳一定可以依靠我。」那迫切又誠懇的眼神是從未見過的。

1981年結婚之前幾個月，每天夜裡都驚醒，一身冷汗，同樣的惡夢持續到結婚為止。我想嫁，我不想嫁；我愛他嗎，我不愛他？後來發現內心的矛盾來自理性與感性的掙扎，朋友們都說：你真好膽，要嫁這個人？

我很害怕，不知道該不該跟他；他也很惶恐後來我才知道他比我更擔心結婚會不會使他完蛋。他說人會在柴米油鹽中死去，我又不願和他同居。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一直不讓人回頭，它像是編排好的劇本，一幕幕只能接下去那個被指定的角色。

結婚下一幕，女兒來了，她出生第一天回到家裡就等於進到畫堆裡，日夜與畫為伍，那是她所見人生最自然的風景，她喜歡對每幅畫表達意見，還不會說話，就是看著畫拍手或搖頭。我的問題還沒有答案，就已經「在現實中」忙起來了；南一直警告我現實很殘酷。

第二年，慢慢出現知心的收藏家朋友，他們在買畫的過程中和南成為朋友。有一天，朋友吳先生要去慶城街算命，他問南願不願意陪他去聽一聽，他們都走到中年的十字路口。中年轉業是一項考驗，放棄舊工作尋找新事業的人，有些成功、有些一再變換跑道，虛耗體力而迷失了，所以他們對於換成什麼職業非常在乎。這時南由廣告公司轉為開畫廊，兩年中，看不到契機，正猶豫可以持續多久。

他們一起去，回畫廊後南笑瞇瞇一副篤定的表情。原來紫微斗數先生告訴他：「一直往自己擅長的興趣的方向去做，絕不會錯。」他強調要一直作下去不可以半途而廢。不久，他請會計師將原來登記為商號的南畫廊改為公司型態，還要我當董事長。掛名董事長連財務報表也沒看過，一切事情向來都是他決定他負責，不過南說：「這也是算命仙建議的，」先生說：「你太太個性嬌烈，但是眼光不錯，直覺判斷大都正確，你一定要聽。」我可以這樣被尊重是從來想不到的，不過先生又沒算我的，怎麼算數？何況畫廊像風雨中的小舟，隨時不保。

我開始覺得自己是一個家庭一個建造中的夢想的一份子，這種參與感令人篤定起來。不過從廣告公司的文案一下子變成畫廊的經營者，彷彿一本小說翻過一頁，我還迷迷糊糊時，已經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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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3/22首次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