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日
1959年,張炳堂畫了一幅題目是「日」的油畫作品,茶色調的太陽,不像是黃昏,倒像是蒙上一層暗褐色的農村景色;若不是他的筆觸自由概要,光看那黯淡渾濁的畫面,根本無法想起是今天以色彩鮮豔取勝的張炳堂所畫。
茶水色的太陽,用肉眼望去,除非是在夢中,什麼時候才會見到這般景象呢?半抽象又被簡化了的畫面,陽光似有若無。
距今約四十年前的台灣農村,以及在那一片清秀的田園裡生活的人們所望見的太陽,由畫面上看來,有些黯淡不清與沉重。
茶色是畫家當年慣用的色調,若是觀賞者要在內心裡,將那被暗紅色所淹沒的太陽詮釋為「凍住的血腥」,也無損於純藝術創作的真諦;因為他完成於1959年,總比1995或1998有著不同的時代意義。
幾年後的六○年代,張炳堂又完成了一幅「風暴後」。儘管畫布後,畫家用筆寫著「雨後」兩個字,但是天空捲起的雲,需要多麼強勁的颶風,畫家需要多麼有力的畫筆,才表現得出那樣令人屏息的氣勢呢?
張炳堂說畫這幅畫的時候,心中總是想著歐陽文-----他突然在台南永福國小宿舍失蹤的時候,小孩還在吃奶。二十歲出頭,和歐陽文一樣以繪畫為志向的張炳堂,看著朋友的家,在瞬間可說是毀了。
幸福多麼脆弱。
張炳堂1928年出生於台南,小時候以畫畫傑出,而被稱為天才兒童。1941年當他才國小畢業,就入選府展,一條平坦、誘人的繪畫之路已在等他。直到發生二二八事件以及後來的白色恐怖,幾個畫畫的老師朋友走了;他在畫畫的時候,能不想起朋友、能夠走出驚恐的陰影嗎?
1963年, 為了畫畫,張炳堂由台南進學國小,請調到安平區的新南國小。那裡有一大片漁塭,再過去是大海。他喜歡望向空曠的大地與天空,讓內心的鬱悶,隨雲彩遊走。
「風暴後」呈現張炳堂剛抵達此地時的心境。這時,他已離群索居,這裡可說是世界的邊緣,歡樂不會到達,相對的也期待動盪不安亦不會到達。
這目前已成為台南第五重劃區的安平塭仔地,曾經就是這樣的空曠。平地上唯一突起的建物,是看顧漁塭的人所住的房子-----單間房舍在平地上獨力撐住天空;畫面的景色,就是畫家由學校三樓教室往海邊遠眺的情景。
孤獨而堅強,是失去幸福的人最多的擁有。
那一年,有一天前輩畫家廖繼春由沈哲哉帶著,來到這所學校找張炳堂。他正好走開,廖老師隨意逛到學校的另一邊教室,望出去,一條運河正好緩緩的流過,運河上還有幾艘船,他說:「這裡也可以畫畫呀!」
張炳堂於1952年參與創設「南美會」,也開始與前輩畫家郭柏川交往。幾年過後,張炳堂將他過去習慣使用的茶色和其他中間色油畫顏料,全都拿掉,只剩下鮮豔明朗的紅色藍色綠色黃色…都是原色。
從「日」和「風暴後」這兩幅畫,我們看見畫家在畫畫技巧以及情感的訴求上,有著明顯的轉換。由沉重、不知方向的生活,走向較清晰的思考與面對,這之間的差別,似乎時間與空間左右了一切。
張炳堂作品的五○年代,是黯淡沉悶的。六○年代,逐漸走向明亮與確定,也逐漸離開了半抽象的繪畫形式;風景畫題材,常見安平漁塭附近和碼頭的景色。七○年代,他以「廟」為主題,畫了一系列台灣的廟宇,他擅用鮮紅色描寫廟宇的門柱與棟樑,並成為他個人獨特的繪畫風格。八○年以後,他的足跡遍及台灣各角落,淡水觀音山、黃金之山城---九份、高雄壽山…都是他筆下最愛的台灣風景。
張炳堂的畫,宛如一具燃燒的彩色盤。他內心熊熊的情感,像火焰一般在畫面上蔓延著。
可是,為什麼在六○年代以及以前,會那麼憂暗?即便是望著太陽,也令人感受不到溫熱與光亮?
摘自等日頭—228畫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