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與六絃
他應我的要求彈一首吉他曲子。
先是兩眼用力瞪著樂譜,
然後閤上眼,
全神貫注的彈奏著,
我被那麼專注的神情嚇住了,
他像是要將生命送給樂聲。
—歐陽文,1993
當江寶珠被丟在古井邊瀕臨餓死時,一位善心人仕將她撿回家裡。
十歲時那位慈悲的養父去世,她隨養母改嫁,後來又流落到張義雄家中,做著類似童養媳的工作。
所以當1943年,張義雄與她在北京結婚之前,實則他們已共同生活好幾年,間或當起畫家的模特兒,偶而自己也拿起筆來畫畫。直到1947年長子出世,她在困苦的環境中擔起更困苦的工作,她說:「我們是窮人中的窮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第二年,張義雄隻身逃到中國北京去躲避戰爭。江寶珠日本住處在一百架飛機的空襲下被炸毀,領了二百元補貼,當做旅費,跑去北京找愛人,也就在當地結婚了,那一年張義雄三十歲。
1946年五四運動之後,他們乘船回到台灣,簡單的行囊中,張義雄始終緊抱著心愛的吉他與鳥籠。同船的李先生(泰北中學校長)以為他是一位會樂器的藝人。
大同鐵工廠附近是回台的落腳處,張義雄又開始在大稻埕,延平北路、圓環、萬華龍山寺一帶畫起人像。
二二八事變前的嚴冬,廖進平(畫家廖德政之父)在龍山寺演講,他正慷慨激昂的抗議米價政策的不合理,前去畫人像討生活的張義雄一眼看見,放下生意不做,轉頭速寫起這位知識份子演講時的身影。
當晚回家,就將人像畫遞給從未出門去聽父親演講的廖德政。當時張義雄夫妻正借住廖家在三橋町(現在中山北路麗晶飯店附近)公司的倉庫裡,也引些衣服模特兒的零工來做。
有一天,在畫人像時一位年輕人跑來說:「泰北中學校長問你要不要去當音樂老師?」
「學校有無鋼琴或風琴嗎?」
「想來是沒有。」
「那好,我可以去。」
「彈吉他時,千萬別說是小時候就彈起的。」太太叮嚀著。
張義雄手指頭太短,總兼顧不到吉他的六根絃,太太見他技術不好,會使這唯一會彈的樂器在學生面前出醜。張義雄想,反正不彈鋼琴,就不會出洋相。
下雨天,張義雄將吉他挾在大衣腋下,由中山北路三段跑步到學校去上課。進了教室,雨水一滴滴由袖子、衣角落到地面上,幸虧吉他是乾的。一把傘,即使是一把破爛的雨傘,在窮人的生活中,也是無從獲取。
後來張義雄畫了一幅50F的<補雨傘>,被一名美國人買走,當這位美國人在松山機場等飛機時,畫竟被偷走了。
1947年,長子出世,彈不到第六根絃的張義雄為他取名「張六絃」。
初為人父的喜悅馬上被現實的緊迫沖淡了。
「拿這條包巾去試試看。」當張義雄拿著一條四方形棉質包布去當舖之前,家裡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值錢的東西了。老闆吃驚的說:
「我生眼睛就未見過有人拿這個來。」
妻子沒奶,丈夫沒錢,嘉義老母親趕緊帶一隻雞上來。好不容易雞燉好了,卻被慌亂中的張義雄一腳踏翻,他看著雞湯流過烏黑的地面,頓時痛哭起來。
摘自台灣畫第9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