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巴黎,我要娶法國太太。
──張義雄,1931
張義雄第一次前往巴黎是1973年,六十歲。
當他以妻子做工賺來的錢初抵巴黎,實現十八歲開始即已存在心中達四十多年的夢想時,眼淚竟是一路流個不停。
一個月後,張義雄又回到日本,那是他十六歲就已經前往就學、居住、求生存達大半輩子的地方。
1929年,父親帶著小學高等科畢業的張義雄前去日本京都,進入私立同志社中學一年級就讀。幸運的是,當時美術老師中崛愛作先生是陳澄波東京美術學校的同學,十分疼愛他,也助長了他對繪畫濃厚的興趣。
這時,第二個怪癖又顯現出來了。
在學校的宿舍裡,張義雄與男同學發生同性戀。濃烈的情愛,使他在學科上幾乎是毫無進展甚至面臨退學的危機。二年後,他終究以劣等生之身份轉回官立嘉義中學二年級就讀。
「歹囝仔也可以進入官立學校,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奇蹟。」
因為二伯鼎駒留日時娶日本野田氏為妻,她與嘉義公學校的特別關係,才使張義雄得以繼續未竟的學業。
每次在家裡,總是碰見陳澄波來找二伯聊天,張義雄利用各種機會,與他談論著畫畫的事情;浪漫之星火,一盞盞在他心中亮了起來。
張義雄與陳澄波之間這層密切的關係,間或促成了1935年嘉義「青辰美術協會」的成立,成員除了擔任指導員的陳澄波之外,尚有張義雄、劉新祿、翁崑德、翁崑輝、林榮杰、安西勘市等人,可惜持續不久。
看電影,在張義雄中學時代是不被允許的,但是他郤執意去看了一部「巴黎屋頂下」。
這部電影開始了他對巴黎的幻想,「我想去巴黎,我將來要娶法國太太。」;也是這部電影,使他遭受了生平最大打擊。
當時美術老師向校長報告張義雄偷看電影的行為,隨即被罰以停學一星期的處分。這時,學校正舉辦修業旅行,張義雄自是不能參加,於是背著書包孤單的流浪山野。
這種孤單流浪,如朽木般無處憑靠的漂浮,充滿張義雄一生中的每一階段。
十九歲,張義雄父親病重將不久於人世,又加上學科不良即將留級。
「絕不能讓父親知道。」張義雄想向老師吐露父親病重的實情,郤又開不了口;眼看著,愛人男同學也將要因自己留級而分離了。
同學間那位美男子,曾經使張義雄為他發奮圖強,如果不留級,豈不可以與他朝日相處?
然而人生的第一次逆境仍是無情的到來。「父親死了,我留級,也和愛人分離了。」
這之前一年,出品台展落選。
烏雲籠罩台灣的天空,張義雄出海,第二次前往日本,牆上一幅「拿破侖畫像」的少年時期作品,以及其他畫作被遺留在嘉義老家,從此永遠走出張義雄的世界。
這一年是1932年,他意外考取武藏野學校(註),也是一生中唯一憑自己力量考中的學校。
此時援助者─父親已經離世,大悲大喜之間,激動的張義雄衝入松林裡,痛哭一整天。
事實上,張義雄並未自武藏野畢業,只唸了一學期,他就執意離去;因為東京美術大學才是張義雄心目中,通向畫家之路唯一的途徑。
於是轉入兩洋中學四年級,他要以完整的中學學歷報考東大美術科系。中根先生是當時兩洋中學的校長,也是張義雄生命裡的恩人。他專收問題學生、曉以大義、付予愛心,並以各種方式建立問題學生的信心。
「若不是中根校長,這輩子我必成牢中常客。」
中學畢業前夕,全校師生留校通宵話別,中根校長走過來注視著張義雄說:「YOSHIO,將來你要做世界的張義雄!」
1973年,當張義雄聽從洪瑞麟建議,由日返台在省立博物館舉行個展時,這位中根校長同時趕來參加盛會。
遠遠,有人喊著:「中根先生來囉,阿長仔來囉!」張義雄由會場衝出門來,一眼見到年老了的校長,兩人緊緊相擁,淚流滿面。老校長一幅幅看著這位當年幾乎被光明世界遺棄的學生的作品,一次又一次,遲遲不願離去。
直到黃昏告別的時候,中根校長摸著上衣口袋,張義雄很快的拔腳就跑,校長緊追在後,拚命嚷著:「別跑,你要讓我心臟病發作是嗎?」
少年時,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掏盡口袋裡的錢,只為著不要張義雄繼續在街頭流浪打工,即使是四十年後,仍不改初衷。
中根死時,張義雄未及見他最後一面;然而被切切寄託要成為世界性畫家的使命,郤因而深埋入感恩者張義雄的心中。
你要做世界的張義雄
──中根校長,1934
摘自台灣畫第9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