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的南方,刺目中帶著濃麗、爆發裡散漫優雅、戲謔中隱含深意;歷史和鋼鐵、石油構成的風景,他們是昂首偕行的劍客。
■ 蕭瓊瑞
同為四年級生的曾英棟(1953-)、許自貴(1956-)、李俊賢(1957-),同樣出生、成長於南台灣,同樣台灣師大藝術系畢業,同樣負笈紐約學習藝術,同樣在解嚴後的南台灣現代藝壇扮演重要角色,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作品同樣標示著一種南台灣特有的俠義與柔情。
1987年,台灣政府宣佈解除長達30年的戒嚴令;隔年(1988),許自貴、李俊賢分別取得紐約普拉特藝術研究所碩士及紐約大學市立學院藝術碩士學位,並在1989年先後返台,投入正逐漸達於高峰的南台灣現代藝術運動。李俊賢並在1991年成為高雄現代畫學會的第三屆理事長,搭配當年國代選舉的熱潮,推出「台灣土雞競選專集」,以藝術介入政治的手法,對萬年國代進行嘲諷與批判。而許自貴也在1990年,和同為師大校友的曾英棟,共同加入高雄現代畫廊「阿普」的成立,並在1994年與李俊賢等人共創《南方》藝術雜誌,標舉「南方」的聲音。
事實上,早在1982年,許自貴與李俊賢,便同是高雄現代畫團體「午馬畫會」的成員。祖籍澎湖、高雄出生成長的許自貴,和台南出生、雲林長大、小學畢業後移居高雄的李俊賢,都有「海口人」的氣質。他們對環境的敏感與關懷,讓他們在成為台灣師大美術系同班同學時,都表現出以建築、風景為取材的傾向。李俊賢的作品,從在學時期的〈窯〉(1979)到1984年的「神秘之行」個展,始終在寫實的基調上,表現出一種孤寂、傷感,卻又巨大、遼闊的空間感;尤其「神秘之行」展出的一系列作品,如〈夜快車〉(1983)、〈燈塔〉(1985)等,在帶有超現實的巨大空間中,明澄與濃鬱的色彩對比,給人一種神秘、疏離的感受;而其中場景偏偏又是高雄一地相當令人熟悉的景物。相對於李俊賢的沈鬱、穩斂,許自貴則在分割、變形的手法中,以帶著色彩與律動的旋律,表達出一種較為歡愉、夢幻的情緒,「建築組曲」(1980)與「夢去旅行」(1984)是他這個時期的代表;同時,他也加入「第三波畫會」,推出「污染」的專題展。
紐約的留學生活,帶給這兩位南台灣出生成長、台北求學的畫家,關鍵性的影響。從現實的關懷、反思,走入歷史的反省,似乎是他們共同的走向。許自貴以半立體的紙漿創作,開拓了此後個人風格的基調,〈天、地、海、人〉(1987)是他此階段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全作高達212公分,以四聯屏的方式,形塑出飛鳥、爬蟲、海魚,和人的化石形象,既是一種時間的凍結、也是一種空間的凍結,更是宇宙進化歷程的凍結與併呈,龐大而具震撼性。這件作品後來就由國立台灣美術館典藏。
而李俊賢則在中國的歷史符號中,尋找自我定位,畫面的筆觸,從之前的細緻走向奔放,色彩從清澄走向深沈、晦暗。〈筏〉(1988)是他這時期的代表,這件作品,也是長達242公分、高121公分,在巨幅的畫面中,以一個較為寫實的木筏,浮懸於半空,周遭以色彩、符號組構,成為集寫實與抽象於一爐的畫面;紅、黑、褐、白為主要的色調,沈鬱而古典,但筆觸的放縱加上滴落的顏料流痕,給人一種個人情緒盡情釋放的暢快感,卻又偏偏帶著巨大的歷史時空滄桑感。這件作品日後也由國立台灣美術館典藏。
異國異鄉異文化的衝擊與學習,開拓了藝術家的視野與思維,也幫助藝術家對自我進行認識、反省與定位。1989年的先後返台,則重新進入現實與社會短兵相接的直接面對與搏鬥。
1987年7月解嚴,由洪根深領銜創組的「高雄市現代畫學會」,經過多年努力,終於在9月正式立案通過,許自貴、李俊賢後來都成為該學會的核心會員。李俊賢並在1991年接任第三屆理事長,時值國代選舉,他發動「台灣土雞競選專案」藝術行動,帶領畫學會積極介入政治、社會等面向的關懷與發聲。而他自己的創作,也開始由「中國歷史」的符號,轉向「台灣文化」的符碼。1992年的〈高雄印象〉,首度在畫面上加入印刷品文字的拼貼;1995年的〈幹林周罵〉則乾脆以文字作為畫面主體,直指台灣俚語乃至漫罵的訐譙話語,畫面飆滿一種強烈的爆發力。之後,圖文並列,在歷史/現實、歌詠/嘲諷、漫罵/推崇的邊界闖盪,成為南台灣現代畫壇最為「刺目」的冷面劍手。此外,他又以「李史冬」之名,發表大批潑辣與詼諧兼具的文字,對當時畫壇、社會提出針砭。李俊賢對「本土/現實」的關懷,在他入主高雄市立美術館期間,也成為推動「黑手藝術家」與「南島藝術」重要的動力,帶領高美館走出一條有別於北美館與國美館的路向,貢獻不容忽略。
從紐約返回台灣的許自貴,在經歷一段「深海世界」與「性.愛」的抒情階段之後,從1992年後半起,便逐漸走向一種「立體繪畫」的批判表現,劍客姿態鮮明,透過一些半人半獸的誇張的造型、俗艷的色彩、若有似無的隱喻象徵,像煞一則則令人既愛又恨的黑色幽默。誰也不能確認藝術家那有意無意的眼神中、似笑非笑的嘴角間,心裡想的是什麼?似乎正「暗爽」那些被嘲弄的觀眾,還不自知地一板正經的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許自貴的這類創作,在1994年至95年間的「台灣藝術家十款」、「教育工作者」、「選舉現象」、「商客」等系列達於高峰。這是許自貴多年投入畫廊經營、任教,及觀察社會中各種選舉花招、政治醜態的一系列心得與批判。如「台灣藝術家十款」,分別是:用屁股思考型、理論型、蠻幹型、攻擊型、招財型、前衛型、口才型、思考型、使命型、視覺型等。以一種幽默又略帶漫畫誇張式的手法,進行直接且犀利的批判,有一種「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誇大,也被視為當年「最惡毒」的創作。
1995年,許自貴接下重整台北華岡藝校的任務,也同時展現他超越的行政長才。此後,行政與創作兩頭進展,既擔任民間企業藝術總監、台南市文化基金會執行長、藝術學院院長等職,創作上也多番翻轉,從對社會現象的批判,轉回對自我的重新認識、重新出發;劍客形象之外,又透露了柔情的一面。尤其他的「變色龍系列」,蘊含了都會、海洋、叢林多元性格的精神色彩,卻又踏實且深入地反映了台灣解嚴前後社會變遷的重要訊息,以考古一般的手法,時而典雅、時而俗艷,在嬉戲笑謔的外表下,深藏著一份嚴肅深沈的批判思維。
三劍客中年紀最長的曾英棟,在台灣師大美術系,是許、李二人的學長,但他遲至1991年才赴紐約進修,並在1993年取得紐約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學位返台。在創作上,曾英棟的作品,是最不具批判意味,而是深具柔情的一位。1987年,他參與「南台灣新風格展」的創立,並成為該展最忠實的核心成員。相對於許、李二人對社會現實的強烈批判,曾英棟似乎更在意於自我內心世界的挖掘與建構。他在一種意識流的創作基調中,藉由某些自然的物件,如:花、貝殼,乃至海邊飄流物,來構成極富優雅情調的畫面。「海洋」、「天堂」、「樂園」……,經常成為他個展的標題,也顯示他對另一個理想世界的無限憧憬與嚮往。不過,在現實上,他事實上也非遁世而自閉;本質上,曾英棟是一位深富社會行動力的藝術家,他將他的理想,透過公共藝術的參與,化為真實環境的一部份;也在這個領域中,作出其他兩位劍客無法企及的成績。
如果說:李俊賢和曾英棟是理性與感性的兩極,許自貴便是介於兩者之中間地帶,兼融理性與感性。但不論俠義或柔情,他們三人對社會現實的強力關懷與介入,則是構成劍客形象的共同特質。南畫廊用心呈顯「南方三劍客」的接力式個展,對南台灣藝術特質的認識應具深刻的意義。
台灣畫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