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復南先生您、好:
這封信真不知如何寫起,距離您要我送畫過去給您看,也已經三、四個月了,真希望您沒有忘記我,給我的機會還在。」
今年初接到一封畫家的來信,他在一張薄薄活頁紙中──裁去洞的部分好讓它看來像一張信紙,前後兩面密密麻麻用原子筆寫了滿紙一、二千字,真切的語句像是一個人在你對面觸膝傾訴,他不只把你當成作品的經紀人,更像是一個可以救命的超人。我把這封信留下來。
「這段期間其實我的內心充滿掙扎;我很羨慕那些專業藝術家,那些光靠藝術就能養家活口的人,但不知在台灣的社會裡又有幾人能這樣地活得美好。我在非洲的木材生意作垮之後,回到台灣來是一貧如洗,這也是為什麼我動起念頭想要賣畫的原因。」
這封信之前,他先用磁片寄來作品,油畫作品畫得像是一幅精緻的繪本,有一秒鐘讓我腦海裡閃過樸素畫家盧梭作品的畫面,他和之前見過的本土畫都不同。我勸南看看他的畫。於是南給他打通電話。
「可是當您迅速地對我的作品作出回應之後,我突然又捨不得賣掉那些畫了。畫作實在太少,若不是我個人發生這樣的不幸;另外的原因是真的要拿出去給人品頭論足一翻了,卻又好生羞澀。」
「可是呀,在回來的這兩個月裡才真的體會到台灣現在的經濟景氣,真的那麼糟,找工作真是難如登天。過去我還年輕的時候是從餐廳的總務主任做起,再來是廢五金加工廠的生產經理,最後的工作是木工廠的廠長,而後我的公司跟我簽約搞個『承包制』的木工廠,我作起自己的生意來了;可是如今的我想找一個一展長才的的工作真是困難重重呀!」
讀到這裡,快喘不過氣來,整張紙26行橫格沒斷行、沒空格、沒標點符號的空間,彷彿空半格就是浪費;還是他的心情就是這麼壅塞?深深吸一口氣再讀下去:
「我的學歷不高,高中程度而已,但是我有長期在公司或工廠的行政管理實務經驗,」他流利的文字幾乎沒有錯別字,「很注重自修充實自己,不論是電腦、英語都是靠自修而來,就連繪畫也是。」
這是重點,我就覺得他的畫只屬於他自己。不過南一直說他的畫面來自某個熟悉的畫片,我勸他看看畫又不會死。
「可是呢,我已經不年輕了,都已經四十歲了。在回來這段期間我去做過一星期的『作業員』實在是太粗重了,又要論件計酬,我做不來那樣的工作。其實我對歸零重新開始的這份未來的新工作也不是要求職位很高,我要求的是能展現我的長才,這樣做起工作來才有幹勁。可是台灣的就業市場好像已經把我這樣的人給淘汰出局了,這段時間我心裡頭的失落真不知如何形容;就算多的是時間也打不起精神去畫上一筆。整天不是看報紙找工作,就是埋首在網際網路的世界裡。可是現實的困境只是徒增電話費的開銷而已。」
原來他是在線上找到南畫廊的。他終於想通了想要賣畫,然而,南尚未接受他的作品,原因之一是數量太少。他繼續寫著:
「如今看來,除了想辦法把這些畫賣掉暫時紓困之外真是別無選擇了。」南已經準備拒絕他。
「當個畫家是我小時候就有的夢想,隨著年事越高越不對『賣畫維生』這樣的生涯抱著憧憬。不過這幾月下來我的想法是,如果台灣再不給我一個展現行政管理常材的工作機會,我到不如一頭栽下去認真的來賣畫維生吧!我會畫畫,而且只要作品好,不會限定你一定要大專程度、35歲以下。而我的這個想法是不是踏實,恐怕只有你能為我提供答案了。」
「寫這樣的一封信給您不是為著得到你的同情,你是個生意人;我至少也曾經是的;一切在您看過我的畫之後,如果覺得有前途,那麼請試著幫我一些吧。現在我隨時都有空,希望您看過我的信後,如果我的畫還在你的電腦中能勾起您的印象,請您再給我個回應吧。這次我一定是專程帶畫過去給您看,看過原作要是不喜歡也絕對不勉強,謝謝!註:我的畫裡有綿羊裸女涼亭風景等希望能提醒您對我畫作的印象。」
看完信,細心的把信紙摺回信封裡。當天心情特別沉重。那像是發自本能的求助訊號包圍著你,你預知全部的後續發展,而不想改變結局──南要他到人力銀行找工作。
這幾天,知道他已經找到工作了,在工作安定後,會再畫畫。聽到他電話中爽朗的聲音,彷彿看見一片萬里晴空。
(上圖為楊塗能作品,畫家旅居法國,不是寫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