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複雜的眼淚
下午歐陽文來畫廊為陳澄波的「玉山遠眺」簽名,這是買者的要求。
他在畫作相片的背面簽名蓋章,審慎的態度,像是作著生命的承諾,寫完蓋完,用棉紙擦乾淨印章上的印泥,放入口袋,然後深深嘆一口氣。畫離開他,很不捨,已超過半世紀相處。
他乾黑的皮膚,一輩子就沒長出一塊肥肉過,年輕關入火燒島,出來後找不到工作,生活一直處於匱乏狀態。
我倒一杯冰茶給他,以前會先問:「喝不喝茶?」「喝不喝咖啡?」「要熱的或是冷的?」老畫家沒一個要的相同,他說,只要能吃的他都吃,只差不吃辣椒。果真給什麼他都全喝個乾淨,從未留下一滴。
他說,最近許多人對他恭喜,他說沒什麼喜。我知道,他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填補得滿那青春正紅時的夢在一夕間落空。果真他說,領到畫款時,要給太太燒一柱香,告訴她畫賣了,請原諒。妻子一輩子照顧這幅畫,直到離開人間。後來,納莉颱風淹沒他的家,畫放在櫃子頂端雖然沒事,他驚覺,無法永遠保管。
當南和歐陽桑聊天時,我離開去工作,卻依稀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他說陳重光問他畫誰買了?他說不知道,他在乎在更有能力保管的人的手中就心安了,他說:「我小時候上學,一定經過畫裡那一片院子,印象中總有幾隻雞在吃米,玉山頂的雪潔白得發亮,和畫裡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站起來仔細看著牆上東南美術會的畫作,頭髮如身上白色夾克那麼白,是一種乾淨而顯露出一些陽光痕跡的白色,也是一種生氣、在滄桑之後散發的光澤。
他離去時行一個禮微笑說再見,這麼和煦的笑容,掛在那麼滄桑的臉上,我忍不住吞下一滴複雜的眼淚,但願他活得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