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東榮挑高的畫室裡，一面建國黨的旗子插在畫架上，以它為中心的幾公尺內，都是已經完成的畫作，從零號到200號都有。

永遠面帶笑容的畫家郭東榮，並不像一些激烈的台獨分子，時時準備捲起袖子幹到底，他溫和的性情，如流沙，征服或吞噬整個世界也仍是靜悄悄的。

他的妻子嫌丈夫畫裡的色彩沒有台灣樸素的淡色系，不過，那強烈的紫紅和橘黃，正透露他內心的波濤，那掩蓋在微笑表面下的內心，和許多台灣畫家埋藏在貧血的淡色系中的內心，其實是一樣的。

畫裡沒有身分與象徵

郭東榮的畫，透過幾次畫展和得獎紀錄所呈現的，就像是風景拼圖，觀看者只看見單件的小部份，如果全部放在一起，那拼起的完整圖形才足以窺見畫家的藝術樣貌，以及他透過作品所表達一名知識份子眼中的世界。

這些畫，都具有時代性，他將歷史和事件，轉換成具像畫作；他筆下的玫瑰和柿子靜物畫，轉訴生活的安逸幸福；旅遊風景完成於一次次準備充足的旅行途中，台灣風景畫把故鄉的情感凝聚在一貫浪漫的色料之中。至於抽象畫，就是一名「五月畫會」創始會員必有的繪畫表現方式，抽象畫裡沒有身分與象徵，只有畫作的風格透露出畫家的野心和環境特質。

郭東榮1927年生於嘉義，小學美術老師教他一天畫一幅水彩畫，後來畫在戰爭時期被美軍T38炸燬，他的夢並未因此而毀；嘉義農專畢業後進入師大美術系。

「五月畫展的根在雲和街13巷3號，廖繼春的雲和畫室。」郭東榮曾經這麼說過。

1951到1955年在師大美術系遇到廖繼春老師，並進入他的雲和畫室擔任助教。郭東榮在學期間可說是一名模範生，擔任班長、第一名畢業、始終是老師的好幫手。1956年畢業後和劉國松、郭豫倫、李芳枝舉行「四人聯合畫展」，提出第一張抽象畫〈思〉，廖繼春老師看他們已經可以展翅高飛，勸他們乾脆成立畫會，第二年「五月畫會」成立。

觀看畫會的組成和運動，顯示的不只是畫家企圖心，內中還夾雜著族群性格的差異、個人性格的差異，這些因素造成畫會風格走向以及畫會壽命的長短。郭東榮和劉國松這兩位創始會員，當初一定沒想到，他們個人的出身背景形成後來五月分裂為二的明顯指標，那就是台灣五月和中國五月。

歷史和事件

畫室貫穿兩層樓的牆面上，一幅〈向阿波羅11號挑戰〉的直式畫作足足200號，一對男女正在擁吻。有一年郭東榮從日本帶回八張200號的大畫，其中〈小孩的慾望〉後來為國美館收藏、〈新宿街角〉為北美館收藏、還有一幅為他的家鄉嘉義文化中心收藏。這些在日本得獎的畫作，運回台灣留存在自己的國家，並且幸運進入美術館。

老實說，這幾幅被收藏的200號畫作，除了大，畫中呈現的生活面避開畫家善於批判的歷史事件、國際事件，在郭東榮的作品中，屬於中庸溫和的層面。另一批針對二次世界大戰、人類登陸月球、越戰後的嬉皮，以及台灣的228事件、都會建設、文明的變遷、化妝舞會、離別的火車站…等主題的作品，則更顯示一名畫家以社會觀察者陳述的紀錄。

由於郭東榮是廖繼春雲和畫室的助教，他用色的習慣受廖老師的影響十分明顯，在取材方面，他掌握更豐富的題材，這一點和前輩畫家有了區別。旅行寫生的作品，充滿浪漫氣氛，風景畫大都以建築物為主題，並未刻意融入時事。

令畫家意外的是有關228的畫作，由被禁忌，演變為媒體報導的焦點。郭東榮出生於這個歷史事件最激烈的嘉義市，他所見、所感受到生命如糞土在一夕間消逝的恐慌，足足隱忍了半世紀才畫出來。他參加過幾次228畫展，以回到歷史現場的方式，直接畫出嘉義車站。

玫瑰和柿子

像郭東榮這種畫家，總是在挫敗和無望中求生存的20年代末期中堅畫家，一般創作傾向悲情與懷舊；而他則帶著鮮麗的基調描述個人生活。例如靜物畫中的玫瑰和柿子，有著飽滿華麗的桃紅色和橘紅色，他不諱言奮鬥向上的力量必須是開朗而自信的。

郭東榮的畫室分別在台灣板橋和日本東京郊區，那郊區的兩層樓房，門前種著柿子和玫瑰。秋天節出柿子，冬天樹葉掉光，春夏又再綠蔭滿庭院。玫瑰花則開出清一色大紅的花瓣，他的妻子在二樓陽台曬衣服時，可以俯視著滿庭芳，花或果子，是畫家切下生活的一片，在靜物畫的重彩中。

由於郭東榮還畫抽象畫，抽象畫所講究的結構、色彩肌里變化、甩、點等形式，必經相當的練習與突破，這一點在中堅畫家群中的楊興生也是抽象具象畫都畫，他們的技巧都顯得更加熟練，題材變化多端。

台灣名景和旅遊寫生

郭東榮的風景畫，有台灣聞名的風景以及國外旅遊寫生完成的油畫，異國風情的浪漫氣氛，洋溢在世界各地旅遊的作品上。由於畫家很少自己開車在台灣四處寫生，所以題材都集中在交通易達的都會鄉鎮，或是聞名的景點，有些地方重複繪畫，研究巧妙的氣氛變化。以旅遊的心境看這些風景畫，特別具有輕鬆愉悅的情緒。

2002年6月底郭東榮前往地球最北的陸地，觀看永晝的景色，並將旅遊北歐各國。行前他仔細作了筆記，包括中國、台灣在內北歐多國的土地面積、人口、溫度…等數據資料，並且在一份地圖上用紅筆標下飛行路線。他的旅行，都像是在閱讀一本書，找出重點，用筆畫下來，完成一幅風景畫。有些旅行和妻子一起，以遊玩為主；有些旅行以畫畫為主，和畫家同行。有一年沿途畫下四十幅10號畫作，選擇10號畫布是便于攜帶。以旅遊為主的旅行，也不會閒著，他速寫或拍照之後，回到畫室才畫為大的油畫作品。

不過這種畫畫旅行，也難免發生意外，有一次他在希臘旅行，單獨到海邊寫生，意外跌入一塊大岩石上，血流如注，縫了二十多針。他每次重述那次經歷，都顯得心有餘悸，卻也不改其志。

化妝舞會

1955年郭東榮畢業時，畫了一幅120號的〈化妝舞會〉參展，這第一名畢業的畫家，在畫中展現著莫大的企圖心。照慣例，這幅畫留在學校，有一天郭東榮和劉國松發現陰暗的倉庫裡，自己的畫像是被棄的東西，於是偷偷扛回自己家裡。不過這個決定顯然是作錯了，1955年要保存一幅120號的大畫，有著難以想像的艱難，搬動幾次之後，在一次颱風中毀於一名寄放的親戚家裡。1991年畫家拿出當初的底稿又完成同樣一幅畫。

化妝舞會，是東美的傳統，也延伸為師大美術系的傳統，後來郭東榮到藝專教書，又帶到藝專去。他前後畫了七、八幅同主題畫作，每一幅畫都靠著當年畫家許多速寫底稿組織而成。

畫家是畫了裝的小丑嗎？他們躲在小丑面具下獲得暫時的解放，50年代以來接近半世紀的台灣畫家，在不自由的局面下創作，在有限的空間尋找施展，像郭東榮這樣一位畫家中的模範生，一路走來兢兢業業，心中的一把火，幸虧從未熄滅。（全文完）

2002.6.26-7.2首次線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