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幅母親的畫像
一、車禍
下午發生車禍的時候,頸上仍戴著母親遺留的金頸鍊,直到晚上由醫院回家,猛然發現鍊子不見了,我這才放聲痛哭起來,腦中不斷浮現母親慌張的模樣,其實她去世已經五年。
如果母親知道我翻車了,說什麼也是連走帶爬衝過來。
那是在一條S形的彎路上,車子擦撞到安全島,方向盤一下子飛轉起來,我左右抓不到方向,只見窗外藍天倒轉過來,一排排樹木在天上飛舞著,這是怎麼回事?踩不到剎車,我感覺自己被異力帶著滑向不知方向的去處。
彷彿經過一世紀,我終於由靜止的、破碎的窗口爬出,抬頭看見關渡橋就在眼前,像血一般赤紅;心愛的AUDI四腳朝天,橫在快車道上,她還未滿一歲。
我全身毫無痛感,好像沒受傷,額頭有點癢,手一摸,全是血。
「救命─」我揮手低聲求救,一位計程車司機跑過來,慌張的問:「人拖出來沒有?」「人呢?嚴不嚴重?」我瞪著他,他則探頭入車裡尋找,全不認為我這穿著短褲的小女生,是獨自開車、翻車,又從車裡爬出來的人。
慘烈的現場,來了一些人,另一位計程車司機用無線電報警;一位開箱型車,瘦白的年青人,要我到他車裡休息,我央求他載我去打電話。離開現場,恐懼加劇,聽到電話那端大弟的聲音,我喉頭一啞,哭起來。
回到現場,已來了二部警車、二部拖吊車,警察要我在筆錄上簽名,我看見現場出事圖上畫一條長線,寫著「29公尺」是翻車後的滑行距離。
隨後,警察命令我上車,警車一路嗚─嗚─晌到馬偕淡水分院急診處,我聽到收音機正廣播:「關渡橋下有一輛車翻覆……。」醫生問我哪裡不舒服。
照X光的時候,按照醫生吩咐摘下項鍊,然後躺下……,這是母親遺留的寶貝最後一刻鐘在我身上的印象。從此,它就再也不見了。
經過二個月沒有異樣,醫生說三個月過了頭不痛,才算沒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鍊子保佑妳幸運沒受傷。」母親遺留的金項鍊,盡了義務就走了,彷彿是生前的母親。我日夜思念的母親。
二、扇子
出事那晚,小弟煮了豬腳麵線替我壓驚,弟妹眼裡含著淚水,不發一語。我說,媽媽的鍊子不見了,小弟隨即將他保留多年母親的扇子轉交給我。母親59歲因乳癌病逝,這把扇子在她生命最後二年,天天放在枕頭下,是日夜相伴的心愛之物。
這把「般若心經扇子」怎麼來的,不得而知,只曉得母親在最痛苦那段日子,一天裡總將它從枕頭下面拿出來唸著好幾回,以撫平肉體的疼痛;她用意志力代替醫生開來的嗎啡,直到最後一天,也未曾被麻藥所控制;她的意志力在我看來,是無法跨越的巔峰。
暗紅色的扇子擺在書桌右上角,每天望它一眼,彷彿是回到母親溫暖柔軟的身邊。
小時候時常靠著梳妝台看母親梳妝打扮,看她畫眉、點胭脂,又看她換上旗袍、拿把扇子,然後才出門;我想著有一天長大了,也要有一把扇子來增添女人的丰采。
那時候家裡並不富有,母親每月省下二百元菜錢,送我去台中市內學鋼琴,由拜爾、五九九、小奏嗚曲、到蕭邦、巴哈……,鋼琴課程替代了扇子的美夢,期待中第一次鋼琴演奏會,母親並沒有來參加;那一天,她將另一把扇子放入外婆的棺木裡,完成她一生中最哀淒的儀式。第一次,我有一種衝動,要牽著手呵護一向剛毅的母親。
身為醫生的女兒,母親彰化女中高中畢業沒幾年,就嫁給英俊又帶些藝術氣質的父親,也開始她苦難的一生。
父親浪漫的個性,與母親中規中矩的家教並不相配;當母親在家裡照顧四個幼齡小孩的時候,父親往往溜出去玩耍。一天夜裡,母親又背又抱,帶著她四個小孩,偷偷跟在剛出門的丈夫背後,匆匆忙忙往七公里外一處學校操場趕去。
那是一場盛大的土風舞會,來了許多人,我坐在水泥地上,遠遠看著父親正與別的女人跳舞,舞曲飄在冷冽的夜空中,聽起來好像一片破銅鑼在晌;投射在舞者身上的日光燈,有如死魚肚子一般慘白。母親心裡想些什麼呢?
那陣子冬天,草地上總浮著一片白茫茫的霜氣,陪母親去河邊洗衣服,看著她的雙手,一沾到水,馬上紅腫起來。我期待著夏天早日來臨。
沒有電風扇的夏日,弟弟身上長滿了痱子,每天夜裡,母親一邊打蚊子,一邊為我們扇風,那把平面的扇子早已破破爛爛,搧起來,哩哩咧咧晌個不停。母親邊搧風、邊打盹,嘴裡還對著小弟斷斷續續哼著「月光光、照月眉……」。母親三十年仍未模糊的影像,在我車禍休養的床上,一次次出現……。
三、韭菜花項鍊
小學一年級母親就教我做針線,縫釦子與折布邊有著不同的針法。我看著她做自己的旗袍,做我的小洋裝;也將睡破的花被單改製成小弟的尿布。
在清涼的黃昏裡,我總期待母親煮竹筍湯與韭菜花炒蛋。她將剝皮後的竹筍尾端切下,我拿著像針筒的筍仔尖學外公打針,同時選擇穿著開襠褲弟弟的屁股,一針戳下去,覺得好玩極了。
母親也會在一整束韭菜花中,挑一根最長最老的,折成一節節的「韭菜花項鍊」,我將項鍊放在頸上,在大埕上轉圈圈,讓裙子隨風飛起來,想像自己是一個美麗的公主。
結婚時,母親將我手上的金手鍊換上更粗的一條,另外又加上一條花紋細緻的項鍊;她說,今後小姐變成少婦,應該有更成熟的打扮。
二十六歲帶著母親的祝福出嫁,第二年生下女兒,母親歡歡喜喜來做月子,每天帶來一鍋預先燉好的花生豬腳湯,她說喝下奶水會更足。我在床上休養的時候,母親則提著沾滿大、小便的尿布去水龍頭下清洗,那洗尿布的背影,與小時候洗我一條繡花手帕的姿勢,竟是那樣的相像。
由翻覆的車裡爬出車外,彷彿是跨越過另外一個世界。我站在滿是玻璃碎片的馬路上來回走幾步,以確定自己是站在堅硬的土地上,而不是飄浮在半空中。除了雙腿外側明顯的瘀血,以及額頭的小刮傷,全身上下,經過三家醫院三位醫生的檢查,似也無恙;然而心裡的焦慮郤日益嚴重。倘若今天受到什麼傷害,又該如何向母親交待?母親愛我遠超過愛她自己,這樣的心願,即便在她離世之後,也不該輕易忘記呀!
四、追尋
在那樣一個黎明,車子衝上高速路,我將油門踩到底,對著筆直馬路的彼端飛過去。眼前有一抹晨曦,我朝它追趕著剛剛離去的母親;她坐的那班客運車,剛剛開走,我是否追趕得上?我在心裡吼叫著:「媽媽,等等我!」
打開母親的衣櫥,將美麗的長旗袍、絲絨外套取下,裝滿一大包,又飛奔回到醫院。此時,母親已被推到太平間門口,耳朵與鼻孔塞著棉花──那麼熟悉的臉孔,那麼不可思議的表情!來不及更衣,她已被送入冷凍庫。
我活著看自己死去,不知如何遏止內心的悲慟。此後,長達五年的沈默,終究無法用任何一句言語,或是文字,疏解對母親的思念。
多少年在畫廊,看過無數台灣婦女的畫像,她們戴著珍珠項鍊與翡翠戒指,面帶祥和的笑容;終於,我也翻出母親的相片,挑了幾張,想找一位畫家畫出我自己母親的形影,畫出我記憶中深刻的溫情。
「一隻手,或一個背影也可以。」
「華服不適合她,但是眼鏡、扇子、或有母親筆跡的簿子是很好的背景。」
我又想:「不一定要畫她的笑容,沈思或許更好……。」
母親生日前夕,我等待著一幅母親的畫像,以印證我心中沈重的思念;然而在我專業的領域中,郤仍舊無法實現這樣一個夢想。到底一位台灣母親的特質與畫像,在現實社會中,到哪一天才會出現?
本文曾登于台灣畫第8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