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對談 深度對談 /台灣畫派 /日期: 2001.10.19
深度對談:故鄉的海岸
台灣「海景畫」

時間:1993年6月14日晚上
吳王承 畫家
李敏勇 詩人
李欽賢 藝術文化工作者
黃俊雄 台灣畫派發起人之一
林復南 南畫廊主持人
黃于玲 台灣畫發行人

玲:台灣畫第六輯以「故鄉的海岸」為主題,是想要了解台灣 畫家在這個題材上,曾經表現了什麼樣的意念與情感。我們是海島的 子民,藝術家在這方面的創作應具有很大發揮的空間,但是就我們以 前看過的,以及此次整理出來的作品顯示,台灣畫家看海,好像是一 位「觀光客」,百分之九十的人只畫出了海洋最浮面的表象,這種欠 缺思考的現象到底有什麼原因嗎?

勇:海的印象在美術創作上很少出現,要由政治與歷史上的因 素去找尋。

賢:台灣接受的中原文化,如山水畫之中未曾出現過海的主題 ,因為黃土高原遠離海洋,歷史的繼承無海。政治上,牽涉到海是很 麻煩,中國文人總是退隱山林、仁者樂山。

南:小時候受外國電影影響,對法國十分仰慕,尤其在接觸藝 術之後,有一陣子常與好友到故鄉安平港口冥想,幻想著有一天隨一 艘船出海去馬賽。這是海洋給我浪漫的想法,在我的抽象畫中,偶而 會表現出來。

賢:我們的教育傾向西洋;日本是自主的島國,在生活用品如 盒子、杯子上常見海浪紋,這種情形在中國十分罕見。

吳:日本畫匠畫富士山,因為隔著海看山,所以常見山在後、 海浪在前的畫面。

賢:孩童期聽文夏唱「走船人」心裡很感動;雖然討海不是我 們的生活,但是聽到他的歌,才感覺是住在台灣,這是直覺反應,然 而長久以來,我們被教育成是黃土高原的兒女。

雄:我們沒有中原的資源,郤被教育以內陸國的心態,台灣75%是 山,平原1\4不到,海岸沒利用。

賢:祖先過海來,是經過一翻搏鬥,後來因為政治因素,我們 無法親近海,二、三百年來與海逐漸疏遠,由海所產生的故事與神話 ,在我們的傳統中似乎未見,當我們要詮釋海的情感時,難免產生侷 限。

雄:媽祖與安平追想曲可以有些聯想。

勇:「海」是一種地理觀點,一種界線,以前祖先過海是驚天 動地的,但是他們留下來的故事並不是海本身,而是海的生活所影響的 「媽祖」,人們不歌唱海的偉大、艱難、或過海的辛苦過程……,這 一切都藏在膜拜媽祖的行為裡面。其實我們的祖先是怕海的,海很可 怕,海的變化可以吞噬人。

雄:山是侵略、海是征服。

勇:海的題材可以是景、可以是故事;可以有人、有事件。希 臘文學有許多提到海,其中一首詩說:「寫海時不看海,但當筆尖在 手中顫動時,已是燈塔亮起的時候。」這是典型的海的經驗。

雄:西洋美術有海戰的主題,有燈塔、漁船與人,有人與自然 肉搏的痕跡。人與海的關係在台灣只停留在遙望海邊,我們沒有老船 長與水手的故事,也沒有老人與海的文學作品,海的美、海的深、海 的刻骨銘心,不出海的人體驗不出來。討海人不出海活不下去,出海 了隨時可能會死,每天面對生死挑戰,命運與礦工一樣,如果畫家領略 一、二,必定有較深刻的作品。

玲:吳老師常有海景作品,您的創作感想如何?

吳:我描寫海總在速寫之後就停止了,然後躺在石頭上,任由 海水拍打,嘴唇舔著水珠,鹹鹹的,看著浪花在跑…,陸上動物總是 怕海的,覺得裡面存有什麼妖怪,我釣魚時不論釣到什麼,總以為它 長得像海龍王。西洋美術家像庫魯貝、浪漫主義後的畫家、以及英國 畫家泰納……他們對海的描寫有許多來自聖經故事,「海吃人、人求救 」這樣的景象在西洋畫中常見到。 所以當我被海浪拍打的瞬間,海景也同時在腦中消失,因為恐懼 ,心裡變成一片空白。文藝復興時期畫海,像維納斯的誕生這麼美的 東西,不會是陸上的動物,而是一種幻想。庫魯貝寫實派在海浪之外 又加上白馬的幻想,台灣對海的迷戀或許只存在心底裡面。

勇:海可以無限延伸,能夠克服海的人,海就是高速公路;不 能克服海的人,海就是圍牆。英國靠海成為日不落國。

雄:以前,台灣畫家去海邊寫生會被吹哨子。

賢:現在已經開放,但畫家對海的詮釋都是生澀的,他面對海 時,只像一位觀光客,若有海的傳說故事引起幻想,海的意義就不同 了。

吳:西洋美術中,海的寫生目的在追求外光,印象派形成前, 英國泰納及康斯特伯(CONSTABLE)影響馬內,再影響印象 派,自此開始,畫家的身份才由工匠變成藝術家。 台灣詩人、文學家應多創造一些幻想的空間,台灣人只有發財夢 ,沒有七彩的美夢,海給我們的印象是風這麼高、浪這麼大,爸爸捕 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是恐慌的,其實海也有美的一面,我們應該補 償海的記憶。文學結合美術也是一種表現方式,畫家可以用畫面表現 一首詩中的一個場景。

勇:畫面的文學意境是不必解釋的,我的故鄉在海邊,也寫許 多以海為主題的詩,前陣子中國時報要我寫一篇有關孩童時期的夢, 就是以海為題,記得我一年級不上課的下午,常去海邊看海,看船在 海上似動又不動。我認為出生背景對創作影響很大。

吳:我們是海島人,是具有冒險性、喜怒哀樂分明的民族, 有著情緒化、明朗化的特性。我人灰灰的,喜歡有色彩來調劑,以前 要笑不行、要哭不行,很可憐,現在希望將那些陰霾丟棄,台灣畫派 從今天起就要好好發揮,找出屬於我們自己的理念。

雄:我取名「故鄉的海岸」希望借海尋找自我。

南:港口與海岸有些差別。

勇:港是點、海是線、島是面。

賢:由於歷史與傳說的短缺,我們的藝術家需憑本身直感的基 礎點來創作,土地的感情很重要,我畫畫、也畫海,以目前的認知想 與土地建立感情,走到海邊,意識到這已是台灣的盡頭,以這種心態 看海,感觸很深。

吳:以前坐飛機,一起飛就必須將窗子關上,我們無法從天上 看到海景,看到台灣島的輪廓,我希望這樣的灰色永遠不要再有。這 一次要給後代認知海這麼美,正等著我們去開創。

賢:處理海景要捨棄浮光掠影的心態,今天台灣海岸已被破壞 ,許多丟棄的罐頭、便當盒浮在海面上,看了眼淚就要流出來,畫家 只有更努力用造形、色彩重塑台灣的自然美。 日本在明治以後接受新美術,首先進入的是外光派,畫家青木繁 (1882—1911)的作品「海之幸」表現吃海靠海的主題,他 的題材並沒有明顯的海景,而是一群裸體的人扛著海魚,這是畫家本 人的幻想,但郤讓日本發現:「啊!原來我們就是海的子民。」

吳:我們所受的教育由印象派開始,在這之前,畫家往往只在 表現文學的東西,算是工匠。

雄:工匠無所謂情感、思想與意識。

勇:工匠時代是委託製作。

吳:我希望描寫海有粉紅、紫色、豐富的色彩多一點。何妨來 一次詩、畫的聯結,畫家與詩人可以合作。

南:這麼謙虛的溝通很難得,但是在我的接觸中,我沒有自信 。

吳:我站在以後孩子的立場,要讓他了解自然、美是什麼?愛 是什麼?台灣現在在世界上的lmage是有錢、穿西裝嚼檳榔的民 族。 看海畫海,是自然的模仿,回家後才轉換成思想;看山畫山看 海畫海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什麼是畫家?當一個人由樓上往下掉時, 人未著地,速寫就應該已經完成了,這是必備的技術,如今畫家更進 一步講究思考。

賢:感想多,思想就豐富了。

勇:林昭亮曾說,台灣音樂家離開自己的樂器就變成白痴了, 生活不會,人文知識也少。

賢:以前有些知名畫家曾說,要我睡覺很簡單,只要給我一本 書。

雄:台灣美術家是一群悲情族群,中國水墨畫是虛幻的冥想,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情景在台灣可曾見過?石川、鹽月的水彩 、油畫才真正表現台灣的風土。

賢:應在我們的自然中尋找我們的圖騰與美感,可惜在台灣一 踏出門就失望了。

吳:台灣至今有日本、中國、美國文化的混合,我們自己的文 化是什麼?台灣畫派是什麼?至今仍很模糊,但要有一個方向、一條 路來走。

勇:歷史、風土的差異化與象徵是什麼?要找出來做象徵系統 的解釋。

南:台灣畫派的本質現在仍看不出來,欠結晶。

勇:欠解釋。

玲:我們現在留下台灣畫的紀錄,十年、二十年後回頭來看就很清楚。

吳:對,但是畫畫的人本身是模糊的。

勇:有批評的體系才能解釋清楚。

雄:我由生活走入藝術,我自小東奔西跑,去非洲、去歐洲, 回來後,我看到一點東西,這個東西是台灣人畫的台灣畫,它有一種 共通的本質是世界到處所沒有的,這個本質我說不出所以然,但很清 楚的信念是,南畫廊用「台灣畫」這本刊物來找,來強化其中的理念 ,在共同的歷史、文化、繪畫技巧、自然環境下,必有某種相通的本 質存在。像我們的天空,一直都是不清朗的,這與歐洲是絕對不同;像 與大陸油畫,也明顯是不相同的,這都是台灣畫派具備的差異性。

吳:但是台灣畫與日本油畫就很相像,我贊成林太太說的,把 歷史折回來,請不畫畫的人看,我們的定位在哪裡?請文學家看看, 我們的差異性在哪裡?不出幾年,台灣畫派可以看見形。我剛由日本 回台時,很震驚,每家都是鐵窗,那二、三個月心情十分鬱悶,也不 想出門,剛回來發現差異性後要找出理念。

南:我們的油畫作品與日本的擺在一起,有時確實很難分辨, 因為那是源頭。「台灣畫派」是忠於台灣的感情的作品,我們正在找 尋別於日本的特色,但是有九成的畫家都不重視,不相信自己與自我 的理念,他們跟著市場的風向走。國民黨來,把我們轉去中原文化 ,美國人來,把我們轉去美國文化,我們自己是什麼?還沒有轉出來。

吳:我現在看不懂年輕人的作文,他們寫說:我沒有「累」所 以不能去看電影。沒有累是什麼?是沒錢的意思,那是年輕人的共通 語言,三、五年後就沒有了。站在美育的立場,我說「累積本身就是 文化」,台灣文化以前不說,如今應重建新的空間,使人感覺住在台 灣很溫暖、很美麗。那台灣畫派就成功了。

雄:我們不要牙刷主義。

吳:看得遠、看得亮是文化創造者的第一使命,不要重複以前 的黑暗,是不是台灣畫派就是明朗的、民主的、愛好自然的,這條路 很廣。

勇:精神與思想是藝術家最後的決戰。文學的差異至今已十分 清楚,有人點名說你是本土派、台灣派,台灣文學派別由1964年 開始,台灣文學家在那一年發現自我的不同,六四至七四年找出不同 的二條根,一條是日本,一條是中國,七四年後台灣經濟發展,七七 年台灣文學開始批判,他們說這是紅的,是台獨意識,於是暴發台灣 鄉土文學論戰。文化條件有社會條件的背景,產生十年之後衝出來的 東西壓而壓不死,到七九年就發生美麗島事件,那時文學跑在前面, 八九年被捉的人出來,政治也出來了,在政治與文學各線上,台灣派已十分 清楚。

南:戰後台灣美術被國民黨打死,委縮了二十多年,像廖德政 就數十年噤若寒蟬。

吳:元朝水墨不畫人,因為被異族管。

雄:由鄉土文學到本土電影到台灣搖滾,有階段性的變化,尤 其是台灣搖滾,很獨特。

勇:文學上,最近有人提及台灣文學應寫一些官能小說,因為 台灣文學讓人覺得太澀,太苦悶,這時代要顛覆權力傳統有許多東西 ,處理SEX的東西就是一種顛覆。

吳:我幼時有三個奶媽,算是有錢人,木箱中放滿鈔票,但我們 也一樣是吃蕃薯湯,有錢買不到東西嘛!如今時代不同了,生活中的 灰色由其他艷麗的色彩取代,前輩畫家的作品是歷史,九十年代的台 灣畫家應有新的創作風格出現。我在日本看見許多兒童畫,畫著四隻 腳的雞,現代小孩沒看過大蛇大便,許多平凡事在他們眼中已演成神話 故事,台灣畫派應該創造一個夢給後代,前面的事留給歷史學家去做, 南畫廊是推行運動的人,眼睛只能往前看。

勇:戰後文藝的發展有些各走各的路,文藝有關連性,但今天 好像互不了解,有些畫家對美術的演變並不清楚,甚至沒有。

賢:話說回來,今晚探討台灣畫家在海洋題材上的創作,我認 為應由自然風景轉為人文風景,藝術家要靠自我的涵養,生活體驗以 及對土地的感覺,來發現海。我們應該由此一話題提出海洋的開展性 與氣魄。

勇:海的屬性是陰性的,漢字字根海字有「母」,有一首日本 詩說:在漢字中海有老母、在法文中母字裡有海。

雄:(輔大法文系畢業)法文海是mer,母親是mere。

吳:希望台灣畫的海是健康的,我們要由補破網的陰鬱走出來。

玲:我喜歡陽光。謝謝各位光臨!

摘自台灣畫第6輯:故鄉的海岸

回首頁
南畫廊
106 台北市敦化南路一段200號3樓。Tel.02-2751-1155. Fax.02-2773-3135.
copyright©2000, Nan Gall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