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代夾縫中的暗鬱顏彩──金潤作
仲夏六月間的一個午後,台北市立美術館曝晒在烈陽下。空曠
的廣場由於臨中山北路的路樹被修剪、被移植而顯得荒漠。新建的
鋼樑拱橋壓迫著存在數十年的典雅石橋,也壓迫著美術館及其延伸的某
種藝術與文化況味。
我是在這樣的情境來到台北市立美術館,為了看金潤作和張義雄
的畫。從五月間,展出張義雄畫和金潤作畫時,畫家廖德政在展出酒會
感傷而泣的形影,透過新聞報導一直留在我心裡。他們那個世代的畫
家們在困厄的時代建立的緊密友誼和藝術情懷,在九○年代的台灣,
像一頁被重新翻晒在閃耀的陽光中的歷史,原本的灰暗顯得光亮。
但光亮中,不免存留著歷史裡不能擦拭掉的傷痕。
我和我的女兒,我們一起來到美術館。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約
略等於我和我要看的畫作畫家之間的年齡差距。他們是從戰前在日
本殖民統治時代成長的畫家;我是戰後第一世代;而我女兒則是被
視為新人類的另種世代。這種歷史感覺放置在觀賞、閱讀金潤作和張
義雄畫作的情境裡,似乎有一種滄桑之況。
二
在兩個人的回顧展中,明顯的,張義雄重於金潤作。這是
因為張義雄和金潤作的生涯不同:一個繼續在進行他的美術歷程,
一個在十多年前(1983)的六十二之齡就去世了。也因為這種不
同的境遇,金潤作的人生與畫的處境顯得更為坎坷。毫無疑問的,金
潤作未真正走完的藝術之路對比在其他相近世代的台灣畫家的際遇,
特別是相對於進入八○年代,九○年代,益發顯出光耀的畫家而言,
金潤作的灰暗就愈沉重。
我先看了金潤作的畫,然後看張義雄的畫。張義雄的作品較熟悉
,因為從八○年代以來,他在台灣的展覽或其他活動或介紹並不少。
數年前,我也參與過他贊助五二○農民運動的畫作義賣展覽事務。而
金潤作的畫只在少數的介紹中觸及過。因為金潤作和張義雄的回顧展
大約同時,也在同館,更在同樓層的鄰近空間展出,兩人被形式地強制
比較著。一個藝術家的生命歷程的長短攸關畫事質量的見證,也反映
在那樣的場合裡。
在看金潤作的畫時,在一個集中展覽廳。迴顧四週,金潤作的畫
就在四週面對著你。不像張義雄,在一個迴廊又在另一個迴廊。站在
金潤作的畫作前,環顧四週。我突然想起,一個兼事畫作的文學家施
明正,生前常對我提及金潤作,而且視金潤作為真摯的畫家經常緬
懷他,感念他的事例。施明正是一個充滿文學心靈的兼業畫家,但他
投入畫作的熾熱精神不輸於專業畫家。他在文學與美術的兩棲藝術生
涯裡視金潤作為知己的某種原因,應該是金潤作的真摯性以及金潤作
的畫作追求的某種文學性罷!
三
金潤作的畫,具有某種文學性。在廖德政的觀點裡就是「他的油
畫作品表現著內心世界的詩情」這樣的觀照。
在金潤作作品中,「風景」、「人物」、「靜物」,明顯的,
「靜物」是他主要的作品所在。特別是以花,以玫瑰為題材,表現
出的心靈投影。另外,就是「風景」,是心靈投影的風景。他也有些
「人物」作品,但相形之下,金潤作繪畫的主要作品,是以「靜物」
和「風景」為主。
金潤作的「靜物」和「風景」,雖然有著外部素材,但是,他的
畫是藉著外部素材表現心靈投影的作品。他不是外向性的畫家,不是
即物性的畫家,而是內向性的畫家,是表現性的畫家。雖然,他也在
一九四六年時,有過參加第一屆省展的特選作品「路傍」,描繪了賣
香煙的少年這類的寫實性作品,但他的畫可以看出是強烈充滿著心靈
的投影的畫,而不是客觀物象的呈現。
金潤作的生涯像許多出生於日本殖民統治時代東渡日本的台灣人
知識份子和文化人或藝術家的生涯──他們在統治權力轉換的時代裡
,因為政治帶來的破滅感而充滿挫折與困境。但和某些在八○年代,
或其後台灣社會因為某種程度經濟條件支持的藝術市場帶來的美術品
景氣,而能夠得到較具開展性的創作空間而形成的跨越困境不同的是
:金潤作未能遇上這樣的時代和空間,因此使他的美術生涯充滿悲劇
性。
從「觀音落日─1」的紅色夕顏裡,與其說是風景的美,不如說
是一種投影在夕照中的被壓抑的熾熱心情。「觀音落日─1」的沉鬱
和抽象性,則更散發出落實心志。風景對於金潤作而言,不是愉悅的
,而是蒼鬱的。而這樣的投影不是在生涯後期才顯現出來的。早在戰
後初期,他青年時代的「紗帽山─1」、「沼澤之月」,就已然出現
了這種情境。
或許由於台灣戰後初期特殊的歷史所影響,時代和環境使得台灣
的藝術心境充滿暗澹而不是亮麗。巡梭在金潤作的風景作品,彷彿巡
梭在經歷過我們困厄歷史的眼光留在風景裡的語言,那些語言是受傷
的語言。
四
相對金潤作的風景,他的靜物更能呈顯心靈的投影。可以說是集中
在「花的物語」的金潤作靜物畫,是以玫瑰花──各種顏色的玫瑰花
;百合、扶桑、菊花,呈現出來的。金潤作的室內,是心室之內;他
的花的繪畫是開在心室之內的心靈之花。
金潤作的靜物畫比風景更多,著力也更大,是他作品的重心所在
。看他的這些靜物,我能體會出施明正生前為什麼常常提到金潤作其
人其畫。他有充滿文學性的風景,更有充滿文學性的靜物。
具有豐富的,熱情的內涵,但在形式上郤又充滿冷靜,理性。看
金潤作的靜物,可以看到以文學氣質和教養性將火與熱緊緊包藏著的
那種情境。不是節奏而是旋律;不是線與線,而是渾然於形色的意境
。從一朵花或一束花的姿態和表情裡,從光與影的配置中,那些花都
像要訴說出什麼話語郤又沉默著。
這些靜物,已經沒有像「路傍」的賣煙少年那種社會性意象,而
是金潤作經過戰後初期時代苦悶的另一種心情的流露。是造過外部物
象的內向性意象的表現。是在某種處於時代夾縫中不斷自我坦露的壓
抑心情。它們靜靜地在室內,在心室的一的角落和金潤作對話,和他
的心靈的歷史對話。
五
金潤作的畫呈顯出他特殊的一生。比起他同時代的相同經歷畫家
們,金潤作的生涯更具悲劇性。因為他沒能夠有更長的生命去實現他
作為一個畫家的最大可能;也沒有受惠到時代的發展,而僅僅受困於
時代的限制。
當廖德政能夠更自由地把他的心情寄託在風景、寄託在靜物時;
當廖德政在風景和靜物裡釋放出他最監禁的感情時,金潤作走過的年
代仍然讓他只能把風景和靜物拉到自己的心靈國度裡沉鬱地與之對話
。他也不像張義雄那樣頑強地或是充滿著自我意志地面對風景和靜物
,那樣把風景和靜物擁為自己的一部份。
特別是當金潤作和張義雄並列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主要作品時
,金潤作是以遺作展對張義雄的回顧展。當張義雄仍然大步走在他繪
畫之路時,金潤作已經在十一年前結束了他美術之途。
在時代的夾縫中,金潤作的畫的暗鬱顏彩在告訴我們:他經歷過
時代的困厄,並在困厄中用顏彩和他的心靈進行過真摯的對話。
摘自台灣畫第13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