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畫室 深入畫室 /黃于玲 /日期: 2001.6.28
1983在紐約…
有情人碰上有情人

我第一次在紐約遇見老丁。

1983年黃于玲在丁雄泉(左)紐約畫室
「轟隆──」一聲巨響,白色一條怪物從眼前閃過,來不及躲避,它已迅速消失在遠遠的黑洞中。

我仍舊站在原地,左右倉皇的找尋熟悉的人影。然而,在層層的人潮中,每個人都是陌生的,除了低下頭,看見自己灰黑的破布鞋,才知道我是站在紐約地下鐵的華埠(Canal) 車站裡。

千里迢迢來到紐約,這個夢想的地方有太多的美麗與險惡。若不是為著一個人,恐難毅然決然由台北來到此地。這個人就是丁雄泉,是個畫家,更是個有情人。

中國人在國際畫壇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畫家並不多,在巴黎有趙無極,在古巴有林飛龍、在紐約則有丁雄泉。他們的作品為世界大博物館收藏,為民間收藏者所熱愛。而牽引我來到紐約最大的力量,並非老丁顯赫的國際地位,而因為他是個率真可愛、體貼細膩的性情中人,就像我身旁的好友,可以促膝長談、坦誠相對。

五年前看見一本題名為「紅唇」(Red Mouth) 的畫冊,以及「中國月光」(Chinese Moonlight) 的詩集,作者是同一人。仔細看完,我告訴自己,他有一顆赤子之心,我希望認識他。今年五月,我果真和他面對面說話,肩並肩吃飯,留連他的畫室,看他畫畫,看他生活,偶爾還吵架一番。我幾乎以為自己是一個詩人,攪雜在一個豊盛的情感世界裡。

這是個美麗的春天。紐約布魯克林植物園的櫻花漫天通紅,嬌小的杜鵑花開得海一般遼闊,貪心的蜜蜂終日追逐飛舞的花瓣,從不知疲倦。每一天,我匆匆由23街趕到蘇荷區(Soho)逛畫廊,到上城區(Uptown)看博物館,偶爾也到52街看百老匯(Broadway Show),每晚臨睡前,還要草草記下一天最難忘的事情與畫家。我也是隻貪婪的蜜蜂,從不知滿足。我將心中的焦距調在丁雄泉身上,其他是背景、是襯托,可以清楚,也可以是一片模糊,我只要一些亮麗的調子,代表這是在紐約大城最前衛的地區,就可以了。

紐約曼哈頓廿五西街,是一條普通的街道,正好介於蘇荷醞釀現代藝術中心地,以及代表世界現代藝術潮流的上城區之間,老丁的畫室就在這條街上。推開畫室的鐵門,一排排大畫就橫在眼前,幾乎沒有路過的空間。跨過一個女人,畫仍舊一重又一重,像連綿不斷的高山,引頸不見盡頭。

老丁從瓶瓶罐罐的顏料碗中冒出頭來,打了一個招呼。我挪開整堆數十張重疊的女人,坐在一面五彩的平板上,姑且稱它是椅子吧,他繼續畫畫。

這一天他在畫水彩──

一面黃色的扇子掩住她的下巴,長髮由左肩瀑布似的洩下,一朵大紅花盛開在她充滿相思的眉梢,眼睛斜斜飄向遠方,欲言又止。題名「長相思」。 她是老丁的女人,千千萬萬個女人之一。

「慵懶的午後」、「葡萄酒與玫瑰」、「切望」、「溫柔的耳語」、「告訴我祕密」、「春愁」、「獨處」、「你愛我薄紫色的長袍嗎?」………每一張畫都有一個名字,每一個女人身邊多少都有鸚鵡、扇子、蟋蟀、花來陪伴。畫面上沒有男人,但她們心中都有愛情,透過含情脈脈的眼神,赤裸裸的表達出來,迴腸盪漾。

此時,老丁已完成這張全開水彩,他將溼漉漉的畫紙從地上拿起,貼在牆上,等它乾。

大畫在地上畫,小畫在牆上畫;先用毛筆勾出輪廓,然後才掃上色彩。那面畫畫的牆,重重疊疊流過各色顏料,不見原來牆壁的顏色,只見時間與心血凝在那裡,鮮艷奪目,生趣盎然。那是一塊無垠的天地,馳騁一代英雄的豪情。

正像我記憶中的英雄。老丁身材魁梧,說話鏗鏘有力,性情坦率天真,講求義氣;一旦面對美麗的女人,則又溫柔細膩,處處深情。他說:「愛,來如閃電,去如落日。」

「春天了,我赤裸走出去,睡在花的原野裡。」

老丁也是個詩人,喜歡春天的輕俏與美麗,作畫的精神與色調,大都帶著春天的訊息。他把人類原始的歡樂,合情合理的帶到生活之中,就在你我身邊,隨處皆是。

老丁的女人很清楚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西方美女,一種是東方美女。西方有別於東方,西方的女人熱情奔放,東方的女人含蓄矜持;西方的繽紛熱鬧,東方的耐人尋味;西方的艷麗健康,東方的纖細柔媚;西方的多是採用明亮的油畫、蠟筆,東方的則是帶一點渲染的水彩。各有千秋,但都同樣是一群「戀愛中的女人」。

「先學會生活,才學會畫畫。」

一九二九年生於上海的老丁,是自學畫家,只受過中國書法及速描的訓練,就執著的畫了四十年。他敏銳的從生活中尋求靈感;生活就是他的畫,畫就是他生活,二者密不可分。說他的畫,等於說他的生活;他愛女人,所以他畫女人。他了解女人,包括他們的身體與情感,每一筆下去,宛若行雲流水;每個女人有血有肉的身體,甚至她心中的秘密,都活現在畫布上。如果線條是畫家的思想,那麼色彩就是畫家的愛情。有思想的人不一定懂愛情,至於愛情,並沒有一定的規章。誰和誰在一起可以因為投緣,不必因為相配。

人人稱老丁是「色彩的魔術師」不必看畫,只需見他這個人就可以明白──他有情、有愛、有真,是天生的藝術家。

西方美女系列作品,最表現他在用色方面的天賦。畫中的女人,各色皮膚、頭髮、眼影、衣服、絲襪,變化多端,耀眼迷人。鮮黃、鮮紅、鮮紫、鮮綠……全混在一起,不刺眼也不雜亂,好像大自然四季的變換,繽紛有序、活潑美麗。這些女人有的坐、有的躺、有的半側著身子,她們因愛的豊收而現出滿足、愉悅的神情,更無意間露出一副挑逗的姿態。

「可以給妳一個親吻嗎?」,愛,是西方美女的畫題,也是男人佇立畫前,心中的衝動。

滿滿一杯奶茶,再加入一匙白糖,於是溢了出來。老丁用他持畫筆的右手拿一根小湯匙,又為我在杯中攪動不停:「喝啊!喝啊!別回家了,才想念它!」「去Bloomingdale買衣服沒有?沒錢我借妳一千美金好了,都是中國人習慣,出外就不要客氣嘛!」

有情人碰上有情人什麼樣的人,才能描繪他熊熊的熱情?什麼樣的東西,才能替代他一片真摯在我心中留下的記憶?我飛過千山萬水,回到台北,夜裡仍夢見在往他畫室的路上匆匆趕路,急切盼望見他的心還在燃燒,而我已回家。

二星期後,我接到他一封信:

「……有情的人遇到了有情的人多是會想念的,妳說的對,前天去喝奶茶,感覺林復南和妳還坐在那裡看報紙。」

本文曾刊載於1983年7月第二十四期聯合月刊、法國發行丁雄泉「歡樂之婦」畫冊、台灣畫第7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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