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受難者歐陽文的故事
一、進入火燒島
.海葬
不到一星期前,在軍法處,歐陽文與同伴們在半夜中被叫出去,每個人的兩
隻手臂,被緊緊綁上粗麻繩,一人接一人,成為一條很長的「人串」,脖子也套
上繩圈,想逃走,先會被勒死。
他們在深夜裡步上卡車,一直被載到基隆港才停住。
「完了,是填海啦!」歐陽文打一個寒顫,心裡浮現出一個粗布袋,袋口束
起來,他隨之墜入深海中,由黑暗的陸地進入更黑暗的海底,那裡沒有聲音、陽
光、空氣與自己的呼吸。
妻子與幼子的呼喚猶在耳邊。他們被趕入一艘船的最底層,那裡很暗、空氣
中充滿令人窒息的霉臭。
船開出不久,同伴們一個個開始嘔吐,木板上滿是穢物,酸臭的味道使不暈
船的少數幾人也開始作嘔。歐陽文沒暈也沒吐,但同樣感到極度不舒服。
在海上行走一、二天,等候死亡的感覺,被肉體上的折磨搞得模糊不清。突
然,有人看見島嶼,而船正逐漸向它靠近。
「啊,黑海已經過去了!」如獲重生的歐陽文興奮望著眼前白色閃亮的島嶼,
這是南洋嗎?還是什麼地方?一股濃烈的不安,馬上襲來,大太陽下,飄著細密
的雨絲,這麼怪異的景象,好像身處世界的邊緣。
.眼前這一片白色世界,是天堂還是地獄?
船逐漸靠近陸地,一個有著強烈白光的島嶼,在藍天與大海間漂
浮著。
人犯被槍押著,在南寮上岸。每個人都眯著眼睛,剛由黑暗惡臭
的船艙底部上來,一時無法適應,走路蹣跚不穩。
「我 ㄅㄧ ㄤ ˋ!白蟑螂,一個個都像白蟑螂!」
島上光著上身的男女,以及全身赤裸的小孩,都擠在岸邊看著這
群由台灣軍事監獄移來的政治犯,他們因為久不見天日,皮膚蒼白、
面無血色,與成天曝晒在烈日下粗黑的村民比起來,純樸未見世面的
人群脫口喊他們白蟑螂,十分驚訝。
他望著島上的人,覺得很奇怪;島上的人望著他們,同樣覺得奇怪。
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一群很黑、一群很白,一群沒有穿衣服、沒有讀書
充滿純真快樂的人,與一群憂心悲苦的知識份子,1951年6月,在火燒島上相
遇。
歐陽文夾在犯人隊伍中,懵懂走向不知名字的荒地,關於自己的未來唯一可
以確
定的是:暫時不會被槍斃。
荒地過去仍是荒地,寸草不生,毒辣的烈日,使他的皮膚隨即暴
裂起泡,感覺十分口渴,沒有水喝,似乎也不見河水。
工作馬上開始。
這些由台灣遣送來的第一批政治犯,將要親自用
雙手搭蓋自己的牢房,歐陽文的刑期是十二年(1951到1962年),人生
的悲歡離合,最快在1962年之前將會是一片空白;二十七歲的生命,也要
在這地獄般炎熱的島上進入冬眠期。
終於知道,這個島叫「火燒島」。
火燒島在台灣東南方的大海中,不是蘭嶼。
不是小硫球,也不是澎湖,而是一個超越想像的惡魔之島。
.蓋自己的牢房
初來火燒島這第一批人犯,沒有衣服、沒有鞋子,連拘禁他們的
牢房也沒有。沒有牢房,並不代表他們是自由的,堅苦的勞役幾乎與
抵達時間同時開始。
第一件工作是到南寮漁港(火燒島與台東間來往船隻的唯一停靠
處)將米與土碳運到拘留處。嚴格說,島上是沒有路的,這些頭腦發
達,四肢無力的人犯,赤腳走在珊瑚礁地上,肩膀挑著超過負荷的物品
,沒走幾回,腳底就開始流血了,肩膀的皮磨破、額頭也因突然間過
度曝晒而凸起水泡。
第二天早上,歐陽文說什麼也起不來,一個軍人背著槍大聲說:
「快走!」他用生命威脅著,犯人成了禽獸與工作的機器。
蓋牢房的工作在夏日的大太陽下急急進行著。人犯上山砍著高度
超過身高的蘆葦,又運來無數珊瑚礁,一塊塊搭建自己的牢房。工作
以外的時間,則留在新完成的「監獄」中,外頭由軍人持槍守著,一
步也踏不出去。
三餐的伙食是黃豆與鹹菜乾,長滿蟲的菜乾無法下嚥,即使勉強吞下,
也是營養不足。人犯中有畫家(歐陽文)、作家(楊逵)、工程師、
台大農學院教授……,他們互相研究如何在火燒島這塊貧脊堅硬的火山
岩上種出蔬菜。
很快的,「生產小組」組合起來,上方同意這個種菜的構想,因
為他們也想改善伙食。
火燒島上的居民是由小硫球移居過來的閩人,他們講閩南語,老一輩
的人也說些日語,與蘭嶼不同的是他們並非原住民。
才剛開始整土,當地居民就笑起來了:
「這裡如果長得出菜來,我們這幾十年不是白活了嗎?」
長久以來,他們只會種地瓜與土豆,地瓜當主食,再搭配海上捕獲的魚。
歐陽文在一小塊土地上剷土,他要將土裡的石頭撿出來,再將泥土放
回去,以便改良土質。
他辛苦的剷了一整個下午,赫然發現撿出來壟起在一旁的小石堆
,幾乎與所挖的土地面積相當。這麼多石頭,要怎麼種菜呢?
整土之後,又上山去砍來許多蘆葦,一把火,將它們燒成灰,再混
些肥料……。現在,只等農復會寄來菜子,撒下去。
第一個希望,終
於在來到火燒島不久出現心中。回去的日子,還有十年十一個多月
。
.迷霧
火燒島在日據時代以來,專門監禁重犯,素有惡魔島之稱,他神秘面紗下的
真實面
貌,在世人的想像中,彷彿恐怖電影裡的死亡情節。
由炎暑進入冬天,歐陽文與伙伴們播種的菜子,在伸出一點幼苗
之時,又被陣陣狂烈的北風一掃而光。
巨浪拍打在巨大的珊瑚礁上,發出震耳的怒吼聲;向天飛奔的白
色浪花,在灰濛的天空中形成永遠也無法散去的迷霧。歐陽文在迷霧
中走過,感覺鼻頭發癢,伸手一摸,是一片白色的粉末,鹹鹹的,舌
頭判斷是鹽巴。
第二年,在北風到來之前,他們趕緊上山去砍下無以數計的芒草
,堆在辛苦開墾的菜園北方,然後一排接一排往北方種植。
全部芒草
很壯觀的種植完畢,它每隔幾呎就形成一排人造屏障,看來脆弱的菜園,靜靜的
平躺在芒草
衛兵的護翼之下。漫長的等待開始了。
火燒島現在改名為綠島。五○年代,它仍是寸草不生的荒地,當
歐陽文等第一批政治犯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突然發現第一抹綠色的時
候,心中禁不住暴發一股欲哭的喜悅。
他們終於成功了,嫩綠的菜葉像綠寶石般爬滿幾經創造的土地之
上,生命的真實與可貴,在自己被扭曲與冤枉的命運中,確實的被創
造出來。
四、遠離火燒島
.空白相簿
1962年歐陽文整理自己的衣物,準備遠離被監禁十一年的火燒島。他真正
最想要帶走的
,是一捲未沖洗的底片。
即將離去的人犯必須接受十分嚴格的搜身,倘
使被發現這捲偷拍的底片,即便在出獄最後一刻,也要被判處死刑。
歐陽文在離開火燒島前幾星期之間,一直在煩惱著底片的問題,如何安
全將它攜出,成了他在火燒島最後的希望。
在告別的時刻,他開始懷念著村裡的老伯、少女與小孩。
一天,一位老人請他到家裡一趟。一進門,他發現一隻剛殺的火
雞、與幾瓶米酒,這麼豐富的一餐對村民來說,必定是有著天大的事
情發生了。
「OYO桑,請坐!」老人的聲音低沈而緩慢。歐陽文迷惑的坐下。
「咳、咳,我已經老了,你走後,可能我們再也不會相見…」說
著,竟然掉下了眼淚。
「這一點小東西,你帶著。」一大包柴魚塞入歐陽文手中,他楞
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沈默的、低著頭回到牢房。這個親手所建、生活近十二年的簡陋
屋舍,以及親切純真的村民,終將要成為過去。火燒島的經歷,在歐陽文寶貴的
年輕歲月中
,好像是浪潮拍打著岩石,真實、恆久、一次次的無始無終。
這一天終於到來,他帶著簡單的衣物與一本空白相簿上船。站在剛啟程的船
上,回想臨走前一刻被搜查
的經過,戰慄的冷汗竟然濕透了身上的汗衫。當他們拿起空白相簿左
右翻閱的時候,他將眼睛移向遠方,生死在幾秒間會被決定,他甘願
冒著這樣的危險,也故意讓火燒島的無數個記憶在這緊要關頭重現心
中,以緩和極度的焦慮。
終於,那一捲他視為與生命同等重要的「火燒島寫真」底片,被
夾貼在相簿封面的裡層內部,安全攜回台灣。
.回到文明叢林
當歐陽文蹲在萬華賊仔市一家二手相機店門前仔細看著相機時,
背後有人叫他。
他沒有回頭,心裡確定,這個文明世界中的公共場所,不會有人呼
喚他。
那個人拍他肩膀,不斷喊著:
「OYO,我YOSHIO啊!你忘記啦」歐陽文望著畫家老
友張義雄發呆,一個熟悉的名字、一個陌生的臉孔。
在十幾年來劇烈
的時空轉換中,他努力回想著比火燒島更早的過去,似乎那一段記憶
,已隨同他被捕之前那段人生被共同拋棄在故鄉嘉義的街角。
他緩緩走向西門町,無數個車燈全向著他閃爍,就在一個十字路
口強烈的、如鬼魅般的紅綠燈下,他撐不住暈倒在地上。
1962年當他初回故鄉時,畫友沈哲哉高興的慶祝他重生。
隨後,翁焜德欣喜的用腳踏車載著他四處尋找工作。
在故鄉嘉義沒有找到工作,歐陽文只好轉向台南去試試。
一天下午,歐陽文去郵局領掛號信,郵局窗口小姐拿著他的身份
證大聲、好奇的問道:
「歐陽先生,你是哪裡人,東島××號在哪裡?我怎麼沒聽過?
」
「沒聽過最好!」在白色恐怖中,他不願向她解釋東島的意義。
由於身份證被註明「東島」,又被遞奪公權(直到1970年才
恢復)所以歐陽文就算找到工作,很快的又被取消,他的一舉一動,
都在警備總部的監視之中。
這時沈哲哉、張炳堂與蘇南成等人合組的現代廣告公司,在台南車站附近成
立,歐陽文終於因沈哲哉的關係,在該公司設計部擔任專員。台南這
個歷史悠久的城市,有的是一家家歷史悠久的老店,當廣告公司AE去向他們
招生意時,總是遭到拒絕。
「你看不起我呀?誰不知道我們這家店?」
「老店不需要廣告!」
不久,公司就收了。沈太太與歐陽文妻子曾是教員同事,她眼見
歐陽文處境,每隔三、二天就做些營養食品替他補充體力,在人人視
政治犯如禍害的年代,沈氏夫婦向他付出了珍貴的真情。
文明社會的冷酷,比起火燒島無情的荒地,更像是一座孤寂的叢林。
歐陽文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間來去,每一次都要傾入超越常人的力
量求得適應。在被恐怖拘禁十二年之後,他仍舊時時告訴自己:「我
一定要活下去!」
.重入沒有籬笆的監獄
歐陽文有一子一女,分別在1948、1950年出生,當他被
捕時,兒子二歲多,女兒尚未出世。他疼愛的兒子每天與父親乘著腳踏
車在嘉義街上兜風,也開始與父親咿咿啊啊學講話。
當父親在生活中突然消失的時候,還不太會說話的小孩四處走著
叫:「爸爸、爸爸…」,最後,只好拿一張乳母椅坐在亭仔腳,靜靜
坐著,望向門前的遠方。
歐陽妻子在廚房注視著兒子的背影,淚流滿面,郤沒有上前一步
去哄騙。她的手放在上衣的口袋中,緊緊捏著紙條,那是一小張丈夫
的遺書。
她每天帶著遺書,唸著丈夫留下的話語,也這樣為他守節十二年。當歐陽文
出獄歸來時,最急切的希望是補償妻、子,他覺得那是一輩子也無法
填滿的虧欠。
但是他連續失業。他沒有錢養家。
每一年,最盼望的是颱風季節,也是充滿著工作機會。年輕時擅
長單槓、雙槓、鐵餅、標槍的歐陽文,開始以強健的身體與雙臂從事
不需要身份的勞力工作。在出獄後的幾年間,他是社會上的隱形人,
沒有公權力、沒有身份;同時也沒有尊嚴。
朋友與親戚全部停止往來,別人怕他、他也怕連累別人。自己雖
然自由走在台北街道上,仍像是一個被束縛寂寞的犯人。
一年,出車禍的前輩畫家郭柏川,跛著腳、手持拐杖,由台南北上來
看歐陽文。
他怕連累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勸前輩:
「酒少喝一點!」心想著,畫畫的人,總是比較有感情,以前在
台南,每天下午去郭柏川家裡喝米酒的情景,溫暖的浮現出來。
在生活的基調上,與他最接近的則是畫家張義雄,他們的命運,
同樣含帶著超越常人的滄桑,有一天,他們兩人在街上不期而遇,歐陽
文跟著張義雄走到他在總統府附近的美術補習班。
張義雄拿出吉他、低頭彈一首「雨夜花」。
很久,他才抬起頭,雙眼注視著歐陽文說:
「唉──OYO,台灣不是咱們住的所在。」
1963年,歐陽文出獄第二年,他間接獲知張義雄離開台灣,
移居日本。
.黑暗的盡頭是光明
他又延續了在火燒島漆油漆的工作,不同的是油漆地點不一樣,也不
再寫每個字像水缶那麼大的反共標語。
颱風季節,他四處去修路、舖柏油,好天氣時,則改當油漆工,
在台北四處漆市民的住家建築物。
一天,他到士林基督教會去漆牧師宿舍的門窗。牧師娘在隔
天下午端來一碗綠豆湯,並說:
「先生,對不起,我沒見過油漆工像你這種氣質,工作這麼仔細,你不是做
工出
身的吧?」
「不,我家裡窮,從小做工長大!」
「你騙我,我看你是受過高等教育,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忙。
」
「我沒有,我不需要。」歐陽文咬牙拒絕,但是內心郤踏實起來
。
下一個工作是一個外省家庭,他們要油漆屋內全部牆壁。
他在漆屋頂時,聽見一個女人嚷嚷:
「唉呀,笨手笨腳,你看,滴得滿地都是。」外省太太用高八度
的聲調,使喚歐陽文下來將地板先抹乾淨。
「喂,順便,床下東西也清一清。」歐陽文跪著,無聲息的爬入床
底下,把亂七八糟的髒東西也一起清理乾淨,他厭惡極了那些髒物,但是不說話。
他習慣默默不語,他不
認為這個社會可以利用言語進行什麼溝通。
有時候,一個有智慧頭腦的人,是可以將自己迅速轉換成一隻動
物的。
就像這一天在一棟三樓公寓上漆外牆,歐陽文一失神,砰一聲,
手臂撞到油漆桶,一下失去平衡的身體,隨著桶子摔下來。在瞬間的
墜落中,他像一隻長臂猿猴般,雙手攀住二樓鐵窗,然後慢慢將身體撐高,再
翻入陽台,好像一個美麗的單槓動作。
此時樓下傳來尖叫聲,兩名被白漆淋成白髮魔女的少女不斷尖叫
著,歐陽文暗忖,要是自己也掉下去,豈不造成三條人命?
四年後,醫藥新聞與婦女新聞社長林松根先生找歐陽文去當攝影
記者。
「我是政治犯,被關過十二年,你不計較,再用我。」雖然薪水
很低,歐陽文終於有了第一個正式的工作。
自七○年代開始,歐陽文在攝影界名氣漸大,也成為此行中的翹
楚,1993年他因為一個切身的因緣,走進久違的畫廊。
那是1993年的第一次紀念228台灣畫展。四十年前他幾乎
成為一名畫家,郤在二二八事件後的白色恐怖時期被以匪諜之名監禁
,紀念二二八畫展,對他意義重大。
看完畫展回去,他隨即重拾油畫筆,以內心的悲情完成:五○年
代、悲情歲月、千里眼、火燒島…等油畫作品,歐陽文在油畫布上寫
著自己的故事、傾訴自己深深埋藏的悲哀,他的繪畫技巧是那麼笨拙
、他的情感是那麼真切,畫布並未傳達任何批判的訊息,他的每一筆
,都是一段悽慘命運在長期吞忍後的一聲聲嘆息。
這些油畫作品與歐陽文的寫真作品於1994年2月首次在南畫
廊展出,參觀的每個人都被他的悲情感動,畫展名稱叫「含悲時代:
第二次紀念228台灣畫展」,酒會後第四天,他的油畫全部售出,
林宗義博士對其中一幅提出加價收藏的要求,郤為作者委婉拒絕。
歐陽文在畫展會場微笑答覆記者的採訪,以及來賓的各種問題,
他的語調親切平和,沒有激動與怨恨,想起作家楊逵,他說:
「我是幸福的,我終於可以自由的說話,我終於親眼看見自己成功
!」
會場上,畫家張義雄向人介紹:
「這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台灣惡
魔島的男主角。」
我望著歐陽文挺直剛硬的背影,心想著,黑暗的盡頭
,終於有了光明。
寫于 1994、3、20
進入藝術書店 台灣畫專輯
摘自台灣畫第10輯︰五0年代火燒島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