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于玲

以鄰近日本東京藝術大學的悠久歷史與校風看來，成就一名永恆不朽的藝術家，絕非只是率性、生活習性不同於平凡人，或是閉門努力與世隔絕而已……。

由「東京美術學校」這個大門進出的台灣留學生，在六、七十年前，是冒著十分堅苦的代價前去求學的，他們如今成為九○年代台灣畫壇敬重的前輩畫家，較著名的有：陳澄波、陳植棋、廖繼春、顏水龍、郭柏川、李梅樹、李石樵……等人，以及最早的雕刻家黃土水、最晚的畫家廖德政。

這所位於上野公園的「東美」，有一首優美的校歌，大意是： 　

上野的綠林茂盛
年輕幼嫩的朝氣燃燒起來了
我們有著年輕的希望
要走上美術之路
理想高尚
技術深湛
永久要勉勵　永久要努力
傲看歷史　名不朽
巨匠的搖籃在這裡。

東美創校的第一任校長岡倉先生，是一位集歷史學家、哲學家、詩人於一身的學者，也是日本聞名的思想家。以這樣一個人來辦美術學校，所著重的，勢必不僅止是美術技術的傳授，在思想上的薰陶，也是同等重視的。

東美校歌最後一句歌詞是「巨匠的搖籃在這裡」。姑且不論日本畫壇，那群東美學成的台灣留學生，回台以後，在自己土地播下台灣畫發長的種子，如今已是「綠林茂盛」。我們稱台灣畫巨匠，戰前有陳澄波、廖繼春……，戰後就是廖德政了。

廖德政的入學與畢業都是站在分水嶺上。他考入東美那一年正好是1940年，也是東美創校五○週年；一入學，就領到一本厚厚的「東京美術學校五○年校友會誌」。求學途中因為戰爭而休學一年，1946年畢業時，台灣已經光復，他於是成為「光復前台灣最後一位東美留學生」。

在李欽賢1989年1月10日原載自立晚報副刊「台灣美術家留日時代的東京美術」一文中寫道：「一九三二年三月長期擔任校長的正木直彥退休，五月西洋畫科教授和田英作繼任。第二年美校規則再度改定，回復預備科一年，本科四年的制度；並將圖案、金工、鑄造及漆工合併為工藝科；改西洋畫科為油畫科，因此東京美校濃縮為五個科──日本畫、油畫、雕刻、工藝、建築五科，另外唯保留三年制的圖畫師範科。同時自這一年起，廢別科與特待生。尤以後者，專對日本以外地區考生的特別待遇制度，一經消除，台籍子弟想進東京美校，只有望門興嘆的份了。

一九三五年之後就讀東京美校的台灣學生，僅有少數幾位，其中黃清埕與范倬造在一九三六年考上雕刻科，一九四一年畢業，尚來不及一展鴻才回饋鄉土，黃氏伯坐的高千穗丸，遭盟軍魚雷炸沉殉難；范氏則於戰後失蹤，據說後來潛往大陸。這兩位雕刻學生在學時期，東京美校的校長又換了二、三位，此後日本逐漸走進戰爭的漩渦，美校生也不能安心上課，有的出征，有的提前畢業。二、三○年代台灣新美術與東京美校的一段因緣，終在戰鼓聲中草草地結束了。」

在東美畢業的前輩畫家群中，四○年代初入學的廖德政，唸的不是師範科、也不是入學時被加分的特待生，他以五年制正統油畫科畢業。在五年求學過程中，他所汲汲吸取的，並不是怎麼「畫」會更好，而是怎麼「想」會更好。廖德政日本留學的時代背景是，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的戰爭已趨穩定，歐洲留學回到日本的老師們，畫著具有日本特色的西洋畫。當時廖德政所進入的科系已由西洋畫科改名為「油畫科」。一年預科，由田邊至老師帶領三十二名同學，做石膏像素描，全年如此。第二年開始的四年本科，由學生自選老師，四年不變；廖德政在三名教授中選擇「南薰造」先生，在藝術的認識與理念上，深受影響。後來南薰造因病退休，由寺內萬次郎與安井曾太郎兩位先生繼任。廖德政看著安井曾太郎先生如何表現自然。始終，廖德政與其他同學不同的是，寄望在東美體驗人生修養，比短期間學會繪畫的技術更重要──他並不急於成為一位畫家。

安井曾太郎以簡單二筆表現大自然，以及各種人物的鮮活個性，他是如何做到的？留法回來，他如何以西洋畫基礎為自己在家鄉開路？他的畫，一看就是日本式的油畫風格，而不像他曾學習的印象派大師畢沙羅Pissarro(1830—1903)。

若非清楚安井老師這樣的過程，廖德政不會那麼確定對於前輩的學習，應該由繪畫的形式轉變為思想的方法。他模仿老師畫畫時的思考方法，而在自己繪畫內容上要求深淺寬的變化，終至找出自己在創作上的特色。與其說廖德政的畫有別於安井曾太郎，倒不如說，台灣畫，有別於日本式的油畫。

這二年來，我們稱廖德政為「台灣畫派的導師」，因為他是戰後最年長的台灣畫畫家，而真正台灣畫的面貌，由戰後開始追尋，已逐漸脫離日本學院畫風，緩緩顯出本土特色，廖德政正好站在這個戰前戰後的分水嶺上。

中堅畫家有人說，廖德政作畫的標準太難達到了，郤是追隨與努力的方向。戰後台灣畫巨匠的搖籃在哪裡？東美後來改稱為「東京藝術大學」，已有一百零五年歷史。台灣有什麼藝術大學？創校有多少年歷史？培養了什麼樣的藝術家？是否成為社會景仰的對象？雖然一位偉大的畫家並非要學院出身，許多「生活畫家」以咀嚼自我特異的生活經驗反射在畫面上；然而，他們的校歌說： 「理想高尚，技術精湛，永久要勉勵，永久要努力。」

這或許是成為一名台灣畫巨匠所應持有的態度吧。

載自台灣畫第14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