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
時間:1993年12月28日
地點:台北南畫廊
黃于玲(黃):你曾經說你的靜物比風景作品好,為什麼呢?
張義雄(張):塞尚說,大自然是我的老師。但是風景太美,我總是被迷惑,失去自我,靜物很能表現我的個性與情感,畫的也多。
黃:大家都知道太太江寶珠犧牲吃苦,跟隨你一生,最珍愛她的哪一點?
張:(壓低聲音)說實在的,我不愛她的人,我愛她的畫。我們常常吵架,很難一起生活,但是她的畫確實好,法國人很喜歡,我做不到她那麼天真快樂的表現,我們二人的內心不相像。她很偉大、善良,我是狗怪,窮苦時她還會分東西給別人,我小時候則是會偷東西。長期在養老院做雜務,她的畫卻比別人更天真美麗。
黃:如果再年輕一次,會不會再當畫家?
張:我小時候就有一個怪癖,就是常在廁所的白牆上用糞便作畫,佛洛伊德說,這種小孩長大了會當畫家。我想,我當畫家是天生自然的。
黃:你說悲愴的一生是你所願意,你覺得自己真正最痛苦的是什麼?
張:孩子生病時我看見有人在笑,我不解世界上怎會有「笑」,笑是什麼呢?我的「合歡花」被誤解為李梅樹畫的「藍色上的吉他」,我的學生明明看著我畫,卻無人出來替我說話。
黃:為了遷移,你有時都將完成的作品剪小,為何仍常帶著吉他走天涯?
張:我估計我自己是沒有價值的,吉他表達我孤單的心聲,雖然彈不好,但它是心愛的東西,我長子就叫張六絃。
黃:為了五二○,你捐出100張零號作品及其他大作共計500號義賣,所得給當時的農權會,為什麼?
張:(耍一個魔術,變出一個迷你小口琴,吹一首曲子又唱一首曲子,然後才開口)
他們那些大學生手交著手唱著這首歌,我在巴黎看見錄影帶,看著被打的農民,痛哭起來。我母親說,你當畫家,將來會很窮,如果有人給你一斤肉,你就要還人家三年。台灣雖然不好,畢竟是生我的所在,所以我無條件為她付出。當時楊太太對我妻說:唉呀,你們為什麼要做這款代誌?我不會回答。
黃:你的畫風如何演變?受誰影響?最喜歡那位畫家?
張:我到七十歲才會分遠近,現在仍努力畫本質更好的作品。黑線條是我初由日本回台,最辛苦那時期的作品,現在在巴黎的畫偏重白色,是「白色時代」。在日本,有一點受林武、藤田嗣治影響,但我看不起日本,我受法國巴黎派畫家影響較大。我欽佩畢卡索,他的描寫力很強,朋友都比不上,但是他敢澈底放棄、破壞,去追求合自己個性的畫,別人不了解也是持續畫。我很喜歡高更,在巴黎皇宮看他的畫展時,不斷掉眼淚。畫畫時,我很注重線條的表現。
黃:你曾表示前輩畫家中只認定陳澄波與廖繼春,為什麼?是否曾受他們影響?
張:廖教授畫的畫,我很尊敬,有國際水準,他做人沒人嫌,他去逝大家懷念他。我第一次回國,沒找他,他自己叫國泰來買我八張畫;我對他的不滿是在師大時,上課時間太多,沒得畫畫。我問廖述文,他說父親是為了養他們,很可惜。
以實力進入「帝展」的是陳澄波,他對人熱情,對後輩鼓勵。他說他的畫室在公園與街道,他的個性很強,用他的個性畫畫,自成一格。他的素描底子不好,不過不是素描好、畫就好,他用心、用樸素純情的心畫畫,大家都跟不上。
黃:談談紀元的畫友吧?在日本與廖德政認識、同住會嫉妒他的優秀嗎?
張:陳德旺曾對我說:「我年輕時素描沒學好。」我很佩服他的謙虛。喝酒時,我稱讚他說:「你太太很美,應該多照顧一下。」他很生氣的對我大罵:「你說什麼,你對待太太又如何?」(笑笑)阿政仔是正人君子、是高山上的深湖,我是活火山,我們二人不衝突。年輕時,我們紀元幾個畫家常在呂雲麟家喝酒,有一天,我指著牆上呂璞石的畫說:「這是誰的畫?我付錢,馬上要把它打破。」我不知道他在畫些什麼?洪瑞麟個展時告訴我說他送了一幅畫給蔣經國,我罵說:「他不懂!」洪說:「我沒送他花,只是一張礦工而已,讓他知道勞工的辛酸。」
黃:台灣畫的特色以及你作品的特色在哪裡?對年輕畫家有何建言?
張:我看巴黎畫派,一人有一人的路在走,為何在日本、在台灣就是沒辦法?我也覺得很辛苦,但仍是努力的走。台灣畫,努力畫,看看幾十年後會如何。作畫家要會看畫的好壞,不是當畫家就會看畫,這方面法國人很厲害,他們會分美醜,所以藝術品才能保留下來,日本人不行。人要成功,時代背景很重要,我很喜歡一句話,那就是「有逆境才有光釆!」
摘自台灣畫第9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