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反應--
一生的愛不變
身為林復南的妻子,我剛剛度過十分艱苦的兩個月,並對李仲生這幅畫感覺人生乏味。因為難過,足足有一個半月未上班,朋友問起,我說是辭職不幹了,對方又問向誰辭?我說在心裡面對自己辭了。?
十七年前那美麗的景相仍在,但幸福的感覺已不在。就如他說的,那幅畫已在心裡,永遠不會離去;畫是不變,變的是人心。記得一九七九年秋天,這幅畫掛在民生社區一棟大樓的單身住家裡,感覺十分新奇。簡單的客廳除了一套黑色音響、一張長方形大又白的工作桌外,只有兩張椅子;牆上掛滿著畫,後來才知道這些無法理解的「畫」的作者是李仲生、趙無極、姚慶章、韓湘寧、陳昭宏……它們不是極寫實,就是極抽象,我覺得很難懂,郤直覺屋裡充滿活力,是世俗眼中藝術家的活力。?
他給我一些衣服和紐約帶回的奇特手飾配件,都是在SOHO買了零件,再自己組合起來的。從第一次約會開始,我就一步步走入一個具有特殊氛圍的圈圈裡,那個世界和過去我的世界完全不同。第一次進入這間不像家、不像畫廊的屋裡,我們在那張由四根大鋼管撐裡的長桌前聊天,他盡說著自己如何闖去紐約,又如何慘敗回來。因為是單身漢,他唯一要照顧的有生命物體是綠色盆景,陽台一件裝置在手編麻繩裡的植物起碼有四尺長,全是翠綠色的嫩葉在風中搖動。?
一堆空白大畫布擠滿隔壁房間,其中最外圍一張說是畫著紐約的櫥窗,未完成。再進去一間臥室,一邊掛著大的紅的紙燈,另一邊則是一幅大膽的裸女畫像。我急忙回到客廳,再也不輕意走動,他跟在後面說,那張畫是丁雄泉畫的。現代畫都是那麼極端嗎??
晚餐後,他花了十分鐘親手榨一杯新鮮柳丁汁,然後在十秒鐘內將它一飲而盡。他說他天天如此。當鮮黃色的柳丁汁放在李仲生紅色的抽象畫前那一瞬間,因為強烈色彩的刺激,竟使我內心騷動起來,彷彿是那幅畫挑起了心中未曾相識的另一個自我。?
買了李仲生這幅畫的第二年他就開了南畫廊。當然畫不是為著開畫廊買的,他的畫廊走的是現代畫路線,卻很少拿李仲生出來招搖,大多數時間都掛在我們家裡。對了,我們結婚了,婚事和畫廊的成立糾纏不清,一下子說換大房子是為了結婚,但實際上卻拿來開畫廊,新婚第一天我們就睡在畫廊裡,往後我的婚姻生活就一直存在著第三者--畫廊,說來也算是現代畫惹的禍,我想他遲遲未婚是無人像我這麼大膽敢嫁給這樣一個人。?
家和畫廊分分合合不斷搬遷,為的是在經營現代畫的苦澀中求生存。我必是相當單純或善於做夢--一個傳統的台灣女性,才能在這一路具有毀滅性的挫折中存活過來。人類常犯的錯誤是善於擴大別人的幸福。當一九九三年畫廊搬到敦化南路美麗的樟樹旁時,朋友總用羨驀的眼光看我。等到「台灣畫」出版三、四年後,又有人想不通為何搞一本雜誌卻又不見灰頭土臉的模樣。其實我的眼淚都是埋藏在深夜的枕頭裡,每一輯都是和丈夫冷、熱戰之後才勉強出版。?
當他決定將李仲生的畫拿出去拍賣時我並不知道。十多年來畫廊進出的畫不下幾千張,但它郤是我認識的第一幅。從少女到少婦,到成為母親,我都是看著它的,感覺上彷彿是家裡的一分子。我說我反對。他說這張畫是結婚以前買的,他可以全權處理。我開始大病一場,沒有徵狀的,只是對人生感到乏味,對生活失去熱情,也就是失去工作的能力。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畫賣出去之後,基於某些原因,他一直否認自己擁有,直到少數人知道以後,才接受朋友的道賀。那陣子每人談起畫的口氣都帶著驚嘆號,可是別人眼中的幸福對我而言卻完全不是。一九九六年四、五月,我度過人生最困難的一段,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和藝術工作更親近或遠離,我對它的愛情是否仍舊存在??
想起小學三年級父親送我去學鋼琴,又鼓勵我寫日記的往事。我從鋼琴老師那裡逃回家,他說鋼琴和芭蕾選一種吧,然後又將我送回老師那裡去。是否在四個孩子中他已先預見我的敏感和拼命三郎一般的個性?那時我們生活困苦,他郤每月花二百元讓我學琴,每星期我由鄉下騎半小時腳踏車到台中市內,上完課後又在黑夜裡獨自回家,在無人的黑路上我是多麼駭怕……。?
離職三星期後,長久一起工作的畫家廖德政看不過去,對我說,正在做的工作不要輕意放棄。我從他慈悲、等待的眼裡感覺到一種呼喚,那是長久以來都存在我心裡面的聲音。李仲生的畫賣出去以後一個多月,我又回到畫廊,辦公室裡面多了一套咖啡桌椅,文件和相片、信件各種資料仍是亂成一團。掙扎後的平靜,使我更加穩固,得失之間我還發現,每個人一生的愛,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改變的。
進入藝術書店 台灣畫專輯
摘自台灣畫第23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