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崑德特寫—風流才子多寂寞
文 黃于玲
他終身未娶,以畫為妻。自十三歲到七十歲中風,每一天不間斷的日記,鋪陳一位創作家
純淨的心靈以及追求崇高藝術境界那形單影隻的心路歷程。
「我很寂漠,但是我相信冷清的孤獨有助於創作,我甘願孤獨。」
嘉義地區出身的畫家,除了最負盛名的陳澄波、張義雄之外,翁崑德在早期台展、府展期間,亦相當活躍,前後獲得台展第九回、府展第一、第五回入選,作品以寫實方式紀錄當年人民的生活,由入選作品「朝」、「嘉義火車站」、「活氣之巷」看來,翁崑德早年的創作生涯是和諧快樂的。誰知延續一生的理想追求,富有、英俊如翁崑德,終究仍是孑然一身。
翁崑德生就一頭捲髮,酷愛文學、音樂、美術的欣賞與創作,外
表俊美,華服在身,是四○年代典型的「公子哥兒」。但是,我們在
他身上,並未發現浪擲青春的浮華舉止,而是在藝術上汲汲追求人性
真摯的美麗。
第一次對翁崑德有印象不是由他的繪畫作品,而是由一件他不曾
向人提起的「小事」。故鄉畫友歐陽文說,1962年他以政治犯身
份由火燒島被釋放回台時,親友皆遠離,只有一人在那白色恐怖時
期,仍舊堅持用腳踏車載著他四處尋找工作,那個友情至上的人就是
翁崑德。
1994年五月,張義雄由台北密集的畫展中抽身,直奔台南,
與這位數十年不見的老畫友相會,張、翁與陳澄波早年曾在嘉義公會
堂舉行「洋畫三人展」,這次重逢,往事如夢。
家人將翁崑德由二樓床上背下來一樓大廳,對於過往年輕時日的
豪情,他是否仍舊留有記憶?他是否有足夠的力氣伸手與眼前這位老畫
友熱情相擁?
無數台灣畫家的報導文獻中,很不容易看見翁崑德的相關訊息。
在他1970年11月18日的日記簿記載中,他先是婉拒一位媒體
主編的採訪,而後回函說:「本人對繪畫方面有濃厚興趣,但自覺離
成就尚遠,並認為一位藝術家應以作品來建立藝術地位,不宜以宣傳
來沽名釣譽。」當年對藝術冷感的社會,怎會刻意記取像翁崑德這
樣一位誠摯高貴,且又不汲於名利的畫家?
1994年6月14日,我帶著相機與一本王行恭編著的「台府
展台灣畫家圖錄」去台南拜訪翁崑德。書的封面正是印著翁崑德「朝」作品;
他見過後說,這幅畫原掛在嘉義老家大廳裡,後來與八張太師椅同時
被偷,我告訴他,這幅畫後來在一家古董店被王行恭以五、六萬元台
幣買回家,畫未破損。
話未說完,他的臉糾結一下,隨即泛起一陣痛苦的表情,隔好一會兒
才說:「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幅畫。」之後就不再開口;空氣一下子凝
結住了,失去的畫有如失去的愛情,他沒表示要追回。
這幾年來,經過二次中風以及骨刺的折磨,翁崑德一整天都躺在
床上,床頭放置有文建會致贈的「南美會之光」、耶穌相、以及一幅
速寫人像,是1991年12月18日江振川為他畫的。床尾正對著
電視機與另一幅耶穌相;窗外是鄰居的水泥牆面,不見青草綠樹與天
空。
對於一位一輩子畫畫、寫日記重視內心修養的人,突然喪失手的機能,心裡想
些什麼?因為終生未娶,晚年生病才由情感深厚的妹妹照料,他心裡
又想些什麼?
徵求他的意見,是否可以為他拍照。那是一副瘦骨如柴的
身軀,也是一具可敬藝術家終究要面對大眾的形體;年輕時愛美的他
竟然答應了。我按快門的手輕微顫抖,眼前這位畫家,是我生平初次
見面,由於他的思想與人格,我感覺熟悉;郤也有些悲痛。我們很吃力的談一
些話:
黃:一輩子畫畫,想不想公開您的作品?
翁:好啊,但是有幾張落漆要再補一補。
黃:不是很嚴重的我請人幫忙好嗎?
翁:不,我要自己補。
黃:您與嘉義幾位畫友組成青辰美術會,為何取這個名稱?
翁:青辰就是像早上那麼活潑,我們取年輕,有朝氣的意思。
黃:這幅嘉義噴水池旁人來人往的作品,裡面的女士穿著時髦,生活
愉快,您是怎麼完成的?
翁:那時日本人剛走,我在嘉義噴水池寫生,人物是挑著畫,一天便
畫完了。
黃:您的作品在那裡發表過?
翁:南美會。
黃: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
翁:年輕時畫畫最快樂。
一個月後的下午,我在書桌旁泡好茶等廖德政前來。不久,他帶來剛由山上摘下的菜瓜與葫蘆。手邊三本翁崑德1970、71、79年的日記,請熟悉日文的友人翻譯,他們都
說,這日文寫作技巧太強了,怕翻得不好。日本京都立命館大學文學
系畢業的翁崑德,在日記本上除每一天詳載上下床時間、天氣、氣溫
之外,更以上乘日文陳訴自己日日的思想,遇上特別事件則貼上剪報
、相片或畫展請帖,末頁還附上每月、每年收支表。像翁崑德這般的思想層
次與日文修養,只有廖德政可以理解。謝天謝地,他答應幫忙解讀「翁崑德日記」。
日記分日文與中文交替撰寫,中文部分一字不改照全文刊登,日
文則由廖德政台語口述,我做最後整理。
翁崑德小檔案
1915年生於嘉義嘉義第二公學校畢業後
前往日本中學、大學在日本完成。
日本京都立命館大學文學系畢業,
在學時常去旁聽畫科,
並長期在立
命館大學附設的西畫研究所研究,
零用錢全買了繪畫顏料。
回國後,
曾在嘉義華南商職教書五年。
終生未娶,以繪畫為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