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iwan-School Taiwan-School /南畫廊 黃于玲 /日期: 2000/05/30
藝評
孤獨的彩虹──金潤作

文 黃于玲

前衛的腳步已經遠去,封閉的純情世界已然打開……。 這一天,淡水河的黃昏沒有雨,沒有彩虹,沿著河邊堤岸,也 不見飛鳥。

靠河堤停好車,走向金潤作位於倫等街生前的家,他的畫與人, 在夏天安靜的巷子裡,忽明忽暗,總希望,在進入他生活數十年的屋 簷底下,能夠發現與體驗這位遠去了的省展天才畫家的生活與思想。

  十一年前,當金潤作,準備著生平第一次個展的時候,竟意外的在 畫布前去世;四年後的1987年,期待中的首次個展成了「遺作展 」,悲悽的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

  包括紀元畫會好友在內,在那一次展覽會中,才終於完整看見了 始終神秘的金潤作作品。紀元老友張義雄說:「對金仔,我唯一的不 滿是畫什麼都不讓人看,我畫的每一幅畫從未對他隱瞞!」

  更別說一般人了。除了作品以外,金潤作的性格、思想、畫歷, 以及在畫壇上性格演出背後的內心世界,以他這樣一位非功利主義畫 家的作風,幾乎無人能一窺究竟。

  從金潤作的畫友、家人、學生、研究文章中,我慢慢描繪他的輪 廓,再逐漸進入他的思想領域。二○年代出生的畫家群中,金潤 作的天才、前衛、抒情,以及決然放棄省展評審委員頭銜這塊發亮金 牌的態度,不斷令人感到強烈的好奇,與深深的嘆息。

  我上了三樓,金潤作生前住家的客_廳掛滿了他的作品,若不是 許多傢俱與手工藝品充塞其間,眼前所見,倒像是一個中型畫廊。

  從未在畫廊一次看見這麼多作品,畫家的妻子在丈夫突然去世之 後,失去依靠,只有全力擁抱這批作品,將它們當作是丈夫的另一部 分,是生命中不能再失去的寶貝。所以,任何人都沒有從她手中分去 一些愛情,至使金潤作及其作品在他生前、死後,竟未在台灣畫壇激 起什麼浪花漣漪。

它們將永遠沈寂嗎?
  彩虹總在雨季後出現,眼前所見金潤作的靜物作品一幅幅,在無 數流覽過的其他畫家作品中,是那麼真實、完好,比想像中更為動人 ,它應該繼續孤獨嗎?它們何時能在台灣人心中畫出另一片天空?

  眼前這些作品是北美館展出的另外一批,因為展覽空間不夠大,它們 仍舊安靜的留在家裡;比起展出會場的作品,大部分都毫不遜色。

  我在一張長方桌前坐下以便工作,桌旁的櫃子裡整齊放置著一排 排日本推理小說,畫家的妻子說是丈夫生前所愛,所以就保存在原處 ;書的旁邊,還掛著一幅畫作,好像過一會兒畫家會到櫃子前方來彎 腰取物。

  金心苑在他母親身旁坐下,畫家這位長子雙眼閃動著光輝訴說父親種 種,談到作畫經過,我彷彿看見年輕的金潤作終於開口說起我們所不 曾知曉的內心往事,他所想、他所作、他所留下的創作世界,真是豐 盛美麗……。

生活中浪漫的一面始自童年生活…
  金潤作的祖父金子拔娶了七個太太。這位被貶到台灣的清朝官爺 ,愛看京戲,戲子演戲完畢,家也不回,總是順勢住在金府不算大的 宅院裡;隨便三、四十人在家裡穿梭來去,在金潤作的童年裡是再自 然不過的事了。

  原名金丙丁的男孩其實是次子,長子三歲夭折後成了金德欽的獨 子,後來自己改名為「金潤作」,取這個名字,也許是因為心裡已形 成將來從事創作的夢想。冥冥中,姑姑金烝治嫁給前輩畫家顏水龍,在往 後繪畫路途與手工藝發展上,姑丈顏水龍給金潤作不少助力。

  詩人外公喜歡吟詩作詞,金潤作從小聽在耳裡、看在眼裡,養成 他傾向文藝的書卷氣息。母親金孫養治擅長料理家事與繡花手藝,可 惜五十一歲就死於腦溢血──幾十年後,金潤作不幸也同樣步上母親 的後塵。

  一口大阪腔日語,是金潤作的第二語言,他十三歲在叔叔金麗水 帶領下,前往日本大阪府立工藝職業學校就讀,畢業後又進入大阪美 術專科學院圖案設計科,其間曾受教於二科會畫家小磯良平,他是顏 水龍在「東美」的同期同學,對金潤作十分照顧,也深深影響他早期較寫 實的創作風格。

  青春浪漫的腳步,由台南到日本大阪,又回到故鄉台南,金潤作 已由十多歲少年成為二十二歲的青年,他在繪畫上摸索前進的足跡, 可由一幅「路傍」的作品上看出來。

青雲、紀元創始會員
  1946年第一屆省展特選作品「路傍」完成時,金潤作才二十 四歲,他用什麼心情體會畫中賣香煙少年的無助與茫然?四、五○年 代台灣社會悲苦的黑暗面,在眾多畫家的作品中,何獨只在金潤作的作品裡出 現?

  是前衛的思想、良知的發現,抑或是對社會上某些不合理提出批判 ?身為一位畫圖家應有一流腦筋關懷社會的觀念,在一連獲一、二、 三屆省展特選的明星畫家金潤作心中,早在二十多歲就已經存在。

  集聰明、敏銳、現代感於一身的金潤作,其實是一位開朗樂觀的 青年,他的血液裡沒有悲愴的成分,但是在他生存的年代,並未有多 少讓他實現理想的空間,也就是說,現實社會即有的官場模式,非他本性所能適應,反而為他帶來無法逃避的苦惱,終至走上背離省展之路途。

  金潤作在省展的戰蹟是這樣的:第一屆獲特選、第二屆獲特選、 第三屆獲特選第一名主席獎、第四屆起以無審查資格參展,第十一屆 受聘為評審委員,也就是在三十四歲那一年取得當時台灣美術家一生 追求的最高榮譽。但是他郤於第二十二屆辭去省展評審委員的頭銜。 這在平常畫家心中,是一件瘋狂的行為。

  幾位有個性不甘隨波逐流的畫家全聚在一起了,陳德旺、洪瑞麟 、張萬傳、張義雄、廖德政、金潤作一共六人在1954年組成「紀 元美術會」;先前1949年,金潤作也參加第一屆「青雲美展」。 紀元與青雲這兩個退出省展之前就已經加入的美術會,成了金潤作一 生中,主要得以發表自己作品的園地,美術會吵吵合合的成員如陳德 旺、張義雄、廖德政;以及畫會以外黃混生、鄭世璠、賴傳鑑……則 是他畢生交往的少數畫家。

色彩的迷戀與體驗
  金潤作的畫,帶給人色彩的享受與滿足,在同 時期畫家中最是吸引人。

他用許多愉快浪漫的顏色,游走於風花雪月的邊緣,如日、如月、 如花或其他風景靜物。然而他在創作上所追求的,並不是氾濫的甜美 或笨拙的苦澀,而是內心和諧之美的重現。他不主張為每一幅作品定下題 目,原因是唯恐自己客觀態度下的創作,無法被第三者以主觀的情感詮釋, 後來,他用編號代替題目。

  在住家頂樓,金潤作種植許多扶桑花、百合花以及玫瑰,並且每 天負責澆水修剪的工作。每一朵花在短暫相處的片刻裡,帶給金潤作 一份美麗真實生命的感動。但是他並不對花寫生,創作是他純理性思 考後的結果,枝葉及其輪廓的色彩演變,以及背景色面的處理,是金 潤作一場心思之旅,這趟藉花或風景表現的心思之旅,可能持續好幾 年。長子心苑說:「我小時候看父親畫的,長大後他還是在畫同一張 。」

  商業設計的訓練,與對西方畫家可利、勃拉克的景仰,使金潤作 在造形上特別具有現代感。他在畫面上極力追求單純,以有別於早期 畫家繁複的創作原則。

像詩的風格
  1994年五月下旬,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同時有四個展覽,它們 分別是夏陽1954-94作品展,韓湘寧1961-93回顧展,張義雄回顧展,以及金潤作回顧展。

  每位畫家都親自參加自己畫展的開幕儀式,即使是八十一歲張義 雄短小的身影,都輕快的在會場上到處飛揚;只有1983年去世的金潤作當天缺席。金潤作畫作數量稀少,所以獨立在二樓206室有玻璃櫃的展覽室中展出,與生前好友張義雄為鄰。

  在張義雄大量作品包圍下,金潤作原就理性平穩的作品顯得更加 沈靜;來館參觀的人群,不多加留意,很容易在門口閃過,金潤作一 生迷人的風華,也就擦身消逝,彷彿他不曾存在一般。

  專程去看金潤作回顧展那天下午,我一路快走到206室內裡才 停下來,激烈的張義雄畫作如果是一粒辣椒,金潤作就是一陣清風來 了才有香味的花朵。我特別留連在他的靜物作品之前。幾次走出門的腳步又回到玻璃窗前,那幾幅七○到八○年代完成,以花為主題的作品,使人想起繪畫以外的情感世界。身上的白襯衫與深藍色迷你裙映在玻璃窗上,與一幅藍色背景的扶桑花重疊在一起,我退後幾步,換新角度,好讓自己與作品分離。眼前的花,與記憶中故鄉的花園、母親窗口盆花的形影,重疊在一起,令人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夢幻。

  當許多人研究著金潤作傾向KLEE或BRAQUE的繪畫風格 時,也都知道他受西方這二位大師許多影響,然而,在金潤作主觀意 識,以及他台南人特有的書香氣質下,我特別領會了其中令人駐足不 去的真正因素──像詩的風格。

「昨日的扶桑花又開了,愛人已經離去不回……」

繪畫的理論變成模糊不清,眼前鮮活的色彩,以及簡單不羈的形 體,有一股力量牽引人進入一個詩的夢想世界。
 
「寂靜的亭仔腳,母親的腳步聲像百合花那麼清純……」

沒有一位畫家的作品會引人產生那麼多幻想與回憶,其中交雜著 歡樂、悲傷與繽紛的遐思。有些人可以由每一幅畫造一首詩,說 一個故事,或吐露一段真情,它與許多人的心情是那樣的接近,簡直 是抽象情緒的一種具體反射。

「藍色夜空下,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金潤作以客觀思考性完成之作品,帶給人主觀的情感奔騰,這或許是他這樣一位 藝術家創作的最終目的。

  同一時候在北美館看夏陽的作品:八分之一秒相機下閃動的人影,令人想起時間流 逝的速度。看韓湘寧的作品:噴槍下巨大的高架橋,彷彿可以聽到時 代巨輪前進的聲音。看張義雄的作品:海岸惜別,忍不住要問,分離 的苦楚終究是人生最後的結局嗎?
 
  看金潤作的作品:日、月、雨、花,在現實社會逐漸走向冷酷寡情的 時空下,它彷彿是一條孤獨的彩虹,不斷在寂寞中追尋美夢。

封閉的純情世界
  有一天,在一個畫展會場,金潤作遇見曾在中興大學指導過的學 生曾俊雄,十分欣喜邀他到家裡。家裡像一個工廠,堆著許多外銷畫 與手工藝品,他笑說:「這些我都做不來。」他只設計一些手工藝品 給工人去做,為了生活,他說:「我已經快十年沒動筆了。」

  金潤作的一百多件作品在甘州街畫室被水淹沒,再加上兼顧生活 、作畫速度慢,使他一生留世作品之數量與紀元畫友廖德政一樣寥寥無幾。

  晚年,金潤作十分喜愛愛因斯坦,他已由一位翩翩美少年,變成 一位穿鞋不穿襪,凡事不修邊幅的性格之仕,他終於找到了自我個性 之完全掌握與發揮。1982年以「月」、「白玫瑰」參加文建會的 「年代美展」,是他在世的最後一次作品公開展出,終究他掌握了畫 筆、卻掌握不了自己壯年離世的命運。

  自從1967年放棄省展審查委員資格至1983年去世的十六年間 ,金潤作將自我圈入封閉的純情世界裡,一邊為生活奮鬥,一邊也使 自己的創作空間遠遠的隔離於廝殺纏鬥的畫壇之外,每一幅畫都是純 粹自我與主題間的對話,他發揮情感與理想的繪畫之美,不再受外界雜 音的干擾;他不為在省展上出頭而畫,也不為達官貴人的奉承而畫, 他以畢生之才華,在畫面上完成一個純情的世界。

睹畫思人--永別天才

金周春美
  先夫潤作離開人間,已有十一年的光陰了。雖有人說:「時間可 以沖淡悲痛。」但,這句話對我來說卻不十分貼切。每當我的眼睛、 與掛在神龕傍的先夫之相片相遇時,我似乎聽見潤作在我身邊輕輕的 鼓勵:「春,振作起來,不要氣餒。好好帶著孩子們,快快樂樂的活 下去!」

  回想那共處的三十三年曾經拮据、艱辛的歲月,有時不禁自 憐自己竟是憑藉何等毅力,才能走完這段人生旅途?原來,這一切都 是來自於潤作愛的支撐,及我對潤作藝術才華的肯定與不渝的信念。 此外我倆共同擁有的對藝術的狂熱與執著,及視為至寶的孩子們,都 是支持我勇敢面對人生的力量。

  先夫生前,以二十四歲的年紀,在台灣省美術展覽會第一屆至第 三屆,連續榮獲特選與主席獎。當時在報端曾被稱為「天才」、「鬼 才」。

  先夫一直步著純藝術的途徑。雖秉賦著敏銳的感性、與非凡的才 能,卻不矜不驕,百年如一日,堅持他的藝術之道。他抱著:「畫是 以心靈來畫!不要做古人之奴!要創造自己的畫。」的信念,直 到走完人生旅途的最後一剎那為止,他都不曾放棄過對藝術真摯的能 度,埋頭於創作。

  他的作品在凜然的風格中,充滿高雅的氣質。每當我與孩子們, 面對著這些遺作,我們欣賞,懷念,總有說不完的話。當我們對話酣 暢的時候,使我覺得:似乎如往昔一般,面帶微笑的他,會悄悄地 回來與我們相聚……。

  先夫平時作畫態度,嚴謹有致,有時對一張作品,畫好了又毀、 毀了又畫,如此不計其數地斟酌著,有時甚至在一幅作品中,竟包含 著十數張畫作的內容。不幸的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颱風夜,泡毀了他二 十歲至三十多歲的諸多作品。這使原來就不甚多的作品,又減少 了大半,這些因素也許使他與日後熱絡的畫壇漸漸疏遠。

  「可憐的父親!」我們不禁由衷喊出。為了不使潤作的藝術才華 長期被隱沒,使我們毅然決心,將先夫之遺作,再一次展現在大家面 前,與大家共賞。這些作品,若能獲得各位女士、先生的共鳴與賞識 ,先夫將含笑九泉。這個心意,也是我們家人,對潤作的遺愛所能做 的追思與報答,以慰先夫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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